第一章 一九三八年(1937年12月~1938年3月) 虎口脱险

从教导总队作战参谋刘庸诚的南京之夜说下去。

刘庸诚在淞沪会战中负伤,又参加了南京保卫战,1937年12月12日夜,在城内太平门附近的富贵山地下室,烧完军事文件后,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整个指挥部已经没几个人了,剩下总队参谋长邱清泉、两名贴身卫士和传令兵小魏。

刘庸诚想跟邱清泉一起走,后者按灭手里的烟头,说:“刘参谋,你先走吧!”

刘庸诚说:“中华门已被鬼子占领,城陷在即,广东部队已从太平门突围,参谋长,现在再不走的话,就脱不了身了!”

邱清泉站起身,走近后,扶住刘庸诚的双肩,说:“你在上海受过伤,还是你先走。”

随后邱清泉对传令兵小魏说:“你马上跟刘参谋走!”

小魏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刘庸诚,又看了看邱清泉,后者把手枪拍在桌子上,说:“你们他妈的快走啊!”

随后,邱清泉缓缓地说:“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还有两个卫兵保护。时间耽搁不得,你们马上撤。”

刘庸诚鼻子一酸,拉着小魏跑出地下室。

这时候,中华门方向枪声不断,时密时疏,中国守军使用的捷克式机枪的声音刘庸诚是熟悉的,但已经听不到炮声了,说明日军已经占领了城门,交火应该是在城垣地段。

富贵山就在太平门东边,在稠密的夜色中,小魏想往城门方向跑,被刘庸诚一把拉住。因为他知道,出太平门,等于往日军的正面撞过去,叶肇、邓龙光的广东部队虽然已经冒死冲了出去,但毕竟他们是几千人,要是两个人走太平门,难保不被日军捕获,于是他拉着小魏掉头穿越南京城,往挹江门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整个南京漆黑如墨,陷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诡异气氛中。

大街上,人影憧憧,哭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他们是想在这一夜逃出南京的市民。更多的则是士兵,他们默然无声。不停咒骂的,是靠在墙边走不了的伤兵。没人知道他们在骂谁。

人群几乎全部涌向挹江门。

出了挹江门,就是下关江边,过了长江,到了北岸,就安全了。这是很多人的想法。至于怎么过江,是否过得了江,人们都已经顾不得去想了。

奔跑中,刘庸诚想的是:南京是中华民国首都,城破了,日军会干些什么?他时而闭上眼,试图想象出明天南京城的场面。但他失败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在纷乱的人群中,他们终于成了幸运的人,冲出了乱成一片的挹江门!

深夜时分,江边人山人海,绝大多数军民都望江兴叹,因为船只寥寥。

有人开始沿江往上游跑,另有不少人奔下游而去。一些士兵见没船,走不了,又掉头重新回到城里。

刘庸诚陷入茫然。

作为教导总队的作战参谋,他知道无论是上游的上新河方向,还是下游的燕子矶方向,都必定有日军的拦截部队。要想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过江。

但船!船!船!

传令兵小魏着急地问:“刘参谋,我们怎么走?没船啊!”

刘庸诚稳了下心神,问:“你害怕不害怕?”

小魏下意识地立正,说:“不害怕!”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士兵撞了个踉跄。那个士兵冲身后的四五个战友喊:“妈的,不跑了,不怕死的跟我回城里去,打死俩鬼子赚一个,打不死老子就把命给他们,拼了!”

刘庸诚愣了一下,随后问:“真的?真的不怕?”

小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多少有点。”

小魏又说:“但我不怕鬼子……只是现在看眼前的阵势,心里有点发慌。”

时间已越发紧迫,刘庸诚拉着小魏,在江边寻找船只以外的渡江工具。找来找去,他们发现一块木板。

就是它了。

木板扔到江里,刘庸诚叫小魏先爬上去,随后自己也上去了。但木板实在太小,刚刚能放下他们俩,在向对岸划的时候,由于江水汹涌,有几次差一点就翻了。

寒风中的江面上星星点点,市民和士兵找来各式各样的渡江工具,比如临时编成的筏子、浮木、大盆、门板等等。此时就看命大不大了,因为一个激流冲来,没准就翻了,或者被冲向更漆黑的下游。

刘庸诚和小魏伏在木板上,用双手划着水,后者说:“刘参谋,要不您自己走吧!我会凫水,这板子盛不下我们两个!”

刘庸诚说:“这话应该我说,你比我年轻,以后的路更长。”

小魏笑了一下,说:“但您比我有用,我只是个小兵,您是参谋,以后打鬼子,还得用您出谋划策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叫我跳下去吧!”

刘庸诚说:“我也会凫水,但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这12月的天,即使游到对岸,也冻死了,即使冻不死,胳膊腿也得残了。我们两个都要安全地过去,就像你说的,将来还要打鬼子。现在军队缺乏有作战经验的人,南京这样的大场面你都经历了,以后还怕什么?”

正在这时候,有条小船从他们身边划过,小魏大喊一声:“船!”

刘庸诚也看到了,上面是五六个士兵,他叫那船等一等,说自己是教导总队的参谋。小船靠近了他们,看清了,上面的人都是宪兵。

他们把刘庸诚和小魏拉上船,并不说话,继续疾速向北岸划去。

船只是条木船,上面的人都很疲惫,他们轮番划着,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刘庸诚回望了一眼南京城,多处火光冲天,但枪声似乎渐渐停息了。当大家意识到这一点时,几乎同时心里一紧。

刘庸诚一行人抵达对岸的浦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是1937年12月13日凌晨的天空,灰沉沉的,用“云色惨淡,冷风凄切”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浦口小镇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几乎没有一个居民,只有三五成群的士兵惨然地走过。他们是从南京幸运脱险的人。一夜之间,他们已经是老兵了。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部队长和所在部队的收容告示。

以后的日子,他们必然是抗战一线部队中的栋梁;而现在,他们是丢掉首都的败残兵。一种巨大的压抑感随着大家低沉的脚步声笼罩住浦口,它几乎可以在一个瞬间让这座小镇坍塌。

在浦口,刘庸诚看到李慕超,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还记得李连长吧?上海战时,他所在的教导总队第1团,是最后一支守备八字桥的部队。当时,由于连长身负重伤,作为排长的李慕超代理连长,指挥部队与日军格斗,之后转战南京,现在冲出危城,可谓九死一生。

两个人久久无语,抬起头时,眼泪掉了下来。

刘庸诚、李慕超和小魏三个人跟在队伍后面,沿着津浦铁路,朝乌衣镇方向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