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谁持白羽静风尘 第二节(第4/5页)

这个异数,对于大宋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赵顼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他并不相信石越会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当年太祖皇帝要让符彦卿领兵权,赵普坚执不同意颁布诏书,太祖皇帝质问:“难道符彦卿也会背叛我?”赵普当时回答:“难道陛下你当年想过背叛周世宗的么?”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陈桥兵变。这是太祖皇帝包藏祸心么?不是的。这是形格势禁,不得不尔。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当年没有陈桥兵变,等到幼君长大,太祖皇帝难道会有好下场?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时候并非是由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数十年,谁说他不会是霍子孟、朱虚侯呢?

太皇太后的遗训,赵顼时时刻刻都铭记于心。“……莫让石越没了好结果!”这是太皇太后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后的英明洞见!否则,为何太皇太后不说莫让司马光没了好结果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后在升天之前,也许是预见到了石越的结果……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几年,便要闲置几年,让他起起落落,不仅可以让人无法揣度帝王之心术,亦可以使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敢与石越贴得太近,这样并没有机会结成根深蒂固、遍布朝野的朋党……而且,当石越被闲置、贬斥之时,亦可以当成牵制在朝执政的大臣的筹码,因为皇帝随时随地,手里都有替换任何重臣的人选。只要有石越如此声望的大臣存在,朝中想为所欲为之人,必定也会忌惮三分。

但这等帝王之术的妙处,臣子们是不会明白的。不过,赵顼也不需要他们明白。只是无论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借机弹劾石越,赵顼都一律留中。就是一个宗旨,让他们摸不透,想不清。

至于益州路……赵顼踌躇着,他感叹朝中没有几个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搅不起大风浪的地方,实际上这些朝廷的财力大半依然还是用于巩固两北塞防,争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乱,毕竟还是以益州一路的财赋来应付——也本是吕惠卿为了迎合皇帝而采取的策略,但这种现实却更进一步加深了赵顼的认识,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在赵顼看来,他不仅仅是要让那些西南夷彻底变成编户齐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将来,不仅仅是要练兵,也是要练将相!牛刀先小试于西南,然后再大用于河朔,他要创就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时,赵顼依然还陶醉在他的设想中,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低估了益州的危机。对于现在的状况,他只有愤怒,却并没有多少担忧。他只愤怒于臣下的欺瞒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耸听之处。况且他一个边远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宽多远的局面?他还能胜过朝中的公卿们不成?朝中公卿们因此而大做文章,未必便没有党争的因素。“异论相搅”,本是祖宗的法宝,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既然是秉着锻炼人才的宗旨,那么派重臣宿将去,便太没有道理。象郭逵等人,他当然信得过他们的能力,但是他却信不过他们的年纪!万一又是一个种谔,对军心士气,会有多大的打击?

对于派遣了种谔去益州这件事,赵顼直到此时还在后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来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是随龙的内侍,小心谨慎在朝中当差快二十年,也是极为不易的。朝中大臣中,李向安与石越关系最为密切,但是他却从来不会落下任何把柄。所以既便石越不得意的年头,他也从来没有受过波及。

“宣他进来。”

赵顼不得不暂时停止他的思绪。

与此同时,郭府花园的沉剑亭中。

“想当年狄武襄公……”

郭逵正与何畏之对坐小酌。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说些历代兵法战阵之事。两人一个是仁宗朝的宿将,一个是名震西北的将军,说古论今,指点英雄,竟是越来越投机。杯来盏往,酒过三巡,二人酒量虽豪,却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许,但自西事渐平之后,几年来却极不得意,他竟是被举荐调到了侍卫步军司,也就是所谓的“三衙”之一任职,这个名义上的全国步军最高司令部,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枢密院与各军之间的传令机构而已,虽然名义上还负责演习、训练、调防等等事宜,但实际上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枢府决定,然后一纸公文发到三衙,三衙盖了印以后发出去——即便说得委婉一点,这也不过是“储才之所”。想何畏之在与西夏的战争中,以赫赫军功而晋升为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鸿图,不料却被打发到了三衙坐冷板凳,他身上的官职也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鸡肋”。几年来郁郁于心,不免颇有些怨气。这时候说起历代的英雄豪杰,更不免触动愁肠。他一口气灌了几杯浊酒,借着酒意,击掌长歌:“我年十五游关西,当时维拣恶马骑。华州城西铁骢马,勇士千人不可羁。牵来当庭立不定,两足人立迎风嘶。我心壮此宁复畏,抚鞍蹑镫乘以驰……”

这首诗是苏轼所作,坊间流传,郭逵也是听熟了的。因听他唱得沉郁苍凉,亦不禁拔剑起舞,亢声和道:“关中平地草木短,尽日散漫游忘归。驱驰宁复受鞭策,进止自与人心齐。尔来十年我南走,此马嗟嗟入谁手?楚乡水国地卑污,人尽乘船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怀心事,感慨万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掷剑于地,叹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莲舫尚是未老,我却已是老骥空伏!”

“太保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说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觉怔道。郭逵在英宗时曾经授检校太保,所以何畏之沿用旧称尊称之。他的奇怪并非装出来的——郭逵现在名义虽只是兵部侍郎,但实际上却是个代理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之缺,迟早都不脱他手——无论资历、才干、功绩,他都是不二之选,没能在吴充死后当上尚书,那不过是因为他与石越走得太近罢了,但眼见现在皇帝对石越态度转变,进政事堂做执政,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自己郁郁不得志倒也罢了,郭逵却应当正是得意之时。

郭逵却已默然,他的心事,自然无法与何畏之倾吐。半晌,方叹道:“金紫非所愿,男儿当提三尺剑战死疆场,岂愿死于儿女子之手?”他缓缓步回亭中,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方又说道:“我与种子正结怨十余年,当年在陕西,他讥我是狂生,徒以家世进用;我以他是妄人,徒好大言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