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 第四节(第2/4页)

李敦敏的书房十分宽敞,陈元凤进到书房之时,已有家人在书房里摆下桌椅与各色点心,点起几盏明晃晃的大蜡烛来,待李敦敏与陈元凤落座后,又有侍婢送上温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请陈元凤吃了一口旋切鱼脍,一面喝着酒,一面便说些家常闲话。

自从熙宁末年,陈元凤对吕惠卿反戈一击之后,七八年来,陈元凤都很少再享受声色犬马之事,他是一个将功名事业看得极重的人,为了搭上范纯仁这根线,巩固他对自己的信任,也为了不给朝廷中那些政敌把柄,这些年陈元凤一直过得小心谨慎。范纯仁自己很节俭,也不喜欢别人生活太奢侈,陈元凤就算远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两次肉。这种状况,一直到他转任河北路学政使,才稍有改变,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员中,他也有名的不爱口腹之欲。

但李敦敏与陈元凤却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陈元凤未中进士之前,吃东西便已经是十分讲究的了,因此他办的几个下酒之菜,看起来寻常,却是特意去寻了汴京有名的厨子来府中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这点心思却也不曾白费,果然陈元凤口里虽然不说,但下箸极快,吃得甚为欢快。

酒过三巡,李敦敏瞧见陈元凤已是脸色微醺,当下轻轻挥了挥手,他那管家见着,连忙打了个眼色,领着几个侍婢退出书房,李敦敏一面从袖子中抽出一叠交钞,轻轻放到陈元凤跟前。

陈元凤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请自己绝不是吃顿“便饭”那么简单,因此虽听李敦敏一直闲扯,心里却在等着他步入正题,只是他绝没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笔钱给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钞,全是五十贯一张,大约有二十来张,竟然有一千贯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修文,这却是何意?”陈元凤的惊讶,倒的确是发自内心。他与李敦敏相交数十年,对他也算十分了解。李敦敏大半生为官都清廉自持,虽然这几年他做到太府寺丞,慢慢发起财来了,但说一下子堕落到要向他行贿,却也有些让他难以接受。

却听李敦敏笑道:“履善兄,这些,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陈元凤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的望着李敦敏。

“履善兄忘了种棉诏?若非是你在皇上面前力陈其利,又游说两府诸公,此诏哪能那么快颁行?”

“可这和这些钱,又有何干系?”陈元凤依然糊涂。

李敦敏嘿嘿笑了几声,道:“履善兄以为是谁最着急棉花的事?如今天下州县种棉花的已经不少,然而朝廷的考绩中,却一直只有劝桑麻的,这棉花究竟算不算在桑麻之内,朝廷却没有规定,各地各说各是。东南那些种棉花的州县,这几年没少闹出事来,县官要耕地,要桑麻,如此考绩才能优等,因此常常禁止百姓种棉花。而织棉布的作坊越来越多,各地经常为了抢棉花打个头破血流。需得运气好,碰上个好郡守,好县令,这事才能解决。这次朝廷又大举收购棉花,对许多作坊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有几十家商行一道想了个法子,请人来找弟陈情。弟人微言轻,又能有何用?只得拜托履善兄与沈外府。履善兄自是不爱财的,然沈外府兄是知道的。那些商行一共筹了四千贯送到弟这里,已送了沈外府两千贯,此事弟无寸功,余下两千贯,自然是履善兄的。”

陈元凤听得目瞪口呆,怔道:“原来这也能生财?只是为何此前却不曾听修文提过半句?”

“弟知履善兄品行高洁,若事先说了,反而不美。我事先不说,履善兄向皇上进言之时,便全是出于公义,就算事先收了这笔钱,亦谈不上因私害公,可以心安理得。”李敦敏淡然笑道:“不是弟矫情做作,履善兄果然如沈外府一般爱财,兄身为随军转运使,只须稍开方便之门,这区区两千贯,又何足道哉?”

陈元凤连忙摇头,笑道:“修文说笑了。军国大事,我岂敢中饱私囊?”说着,用手摸了摸脖子,又笑道:“况且还在石子明眼皮底下,我这大好头颅,不想被他砍了去。”

“履善兄说得极是。”李敦敏笑道:“不过这笔钱,取不伤廉。沈外府已然收了一半,这一半我断断不能退回去,否则大骇物情,便连弟也要受牵连。”

陈元凤笑道:“既然如此,修文自己留下便是。”

“奈何无功不敢受禄。履善兄莫要再辞。”

陈元凤见李敦敏十分坚定,心里面又认定李敦敏必也收了一份,当下也不再推辞,将一叠交钞轻轻拢入袖中,笑道:“如此,便生受了。”

李敦敏见他收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敬了一回酒,笑道:“如今汴京议论纷纷,都说些议和之事。我知道履善兄是主战的,不过,依我之见,即便是议和了,亦维持不了几年。子明丞相不过是缓兵之计,辽人如此欺我,朝廷只要缓过这口气来,必要北伐。如今这些争论,竟是没甚意义。此事我原不该置喙,不过我实是不愿见到履善兄与子明丞相再起不必要的误会……”

陈元凤没料到李敦敏话风一转,竟做起说客来,一时哭笑不得,却听他又继续说道:“其实子明丞相不会与辽人议和是明摆着的事,可惜连两府之中,有些公卿亦太糊涂。弟在太府寺,有些账目进出,看得清清楚楚,朝廷直到现在,都在增加各地的铁课、铜课,还有硫磺、硝石、牛皮、竹子……这些物什的和买采购,皆是平常年份的数倍甚至数十倍。朝廷还在准备打仗,这是明摆着的事。不久前,朝廷还下了一道密诏,河东路这几年的两税,一粒米一文钱都不出境。履善兄,恕我直言,屈指一算,我认识子明丞相已有二十余年,子明丞相每事皆深谋熟虑,绝非反复无常的小人。不论旁人如何说,我是绝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与辽人去议和。履善兄的才华,非弟能望项背,又得蒙皇上信任,若能与子明丞相同心协力,助子明丞相一臂之力,此非止是大宋之福,亦可使履善兄得以一展胸中抱负。还望兄三思。”

李敦敏言辞恳切,陈元凤虽然心里嫌他天真,嘴上却不得不说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文说得极是。我与石子明虽无私交,却也并无私怨,同为国事,自当要同心协力的。其实石子明是假议和,修文看得出来,难道我便看不出来么?只不过,朝廷上面,总要些人来唱唱反调才好。若没有人对辽主战,这士气民心,又要如何维持?”

李敦敏望着陈元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十分顺耳的,但是自他说话的神色语气当中,却又感觉不到半点诚意,他怎么也分辨不出陈元凤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在京师,也听到一些传闻。履善兄有鸿鹄之志,我亦不敢勉强。但不管怎么说,于公,子明丞相是国家社稷之臣;于私,咱们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对履善兄十分亲近信任,果然要如传闻说的那些,君臣之间有些嫌隙,不管是为公为私,还望履善兄从中多多周旋劝谏,使小人之谗不得行,如此我大宋中兴,方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