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一(第3/11页)

懿我王姑,既庄以嬺。佩管舟觿,德容棣棣。勖哉夫子!俪光侪鸿。五十余载,无遂有终。曷瘁厥躬,言育我鞠。无耻我罍,实繁旨蓄。离离令问,匪迩伊遥。贻泽之荫,何幽不乔。南山崒,宰树青青。弗骞弗拜,万代千龄。

余安人墓志铭

攸县余世校客京师五年,闻母讣,将奔丧。以铭墓之文来请,且曰:“世校生不能侍槃匜,殁不能视含殓,是罪人也。先生幸次吾母淑行,以光幽室。”

按状:安人姓谭氏,衡山举人昌明之孙,广西巡检禹门之女。七岁丧母,事继母以孝闻。适攸别驾余君君山,禄顺衷和,翼翼如也。久之,别驾君之汉阳分府任,以家事嘱安人。时堂上舅已弃养,姑老矣,诸子弱小不识事。安人谋初毖终,巨细必躬,祭必虔奉,免薨必时。委诸子于学,朝而蠲礼师,夕而课男旋课女。课毕而纺绩,而经营钱布。如是者十余年,而精力衰矣。道光辛丑某月某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七。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县某里某原。子四人:长世柄,次即世校,廪贡生;次世芳,次生春,县学生。女一,孙九人,某某。世校之入都也,安人拊其背而诫之曰;“去,去!强饭,乡里龌龊,终不得进取。京师文物殷辚,贤士大夫绎绎如繁星。汝往,勖哉!名自可致,学可染人。道德有轨途可循,而青紫可拾也。往矣,勿吾念。”今世校虽不得爵位,而业日进,声闻日敷,谓非安人之教哉!呜呼!可谓知其大者已!是宜铭。铭曰:

维车有辅员于辐,维矢有房利于镞。维壹有贤,维家之福。光光别驾,亦载其贽。愔愔硕人,既诒斯肄。虽则诒肄,无仪以无踬。无踬于山,日巢于颠。口卒瘏兮手复胼,凤之雏兮谷之迁。不得反哺兮涕涟涟,铭幽表淑兮千万年。石不烂,山不骞。

烹阿封即墨论

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则不能不委任贤大夫。大夫之贤否,又不能遍知,则不能不信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誉,或未必遂为荩臣,左右之所毁,或未必遂非良吏。是则耳目不可寄于人,予夺尤须操于上也。

昔者,齐威王尝因左右之言而烹阿大夫,封即墨大夫矣。其事可略而论也。自古庸臣在位,其才莅事则不足,固宠则有余。《易》讥覆,《诗》赓鹈梁,言不称也。彼既自惭素餐,而又重以贪鄙,则不得不媚事君之左右。左右亦乐其附己也,而从而誉之。誉之日久,君心亦移,而位日固,而政日非。己则自矜,人必效尤。此阿大夫之所为可烹者也。若夫贤臣在职,往往有介介之节,无赫赫之名,不立异以徇物,不违道以干时。招之而不来,麾之而不去。在君侧者,虽欲极誉之而有所不得。其或不合,则不免毁之。毁之而听,甚者削黜,轻者督责,于贤臣无损也。其不听,君之明也,社稷之福也,于贤臣无益也。然而贤臣之因毁而罢者,常也。贤臣之必不阿事左右以求取容者,又常也。此即墨大夫之所为可封者也。

夫惟圣人赏一人而天下劝,刑一人而天下惩,固不废左右之言而昧兼听之聪,亦不尽信左右之言而失独照之明。夫是以刑赏悉归于忠厚,而用舍一本于公明也夫。

王翰城刺史五十寿序

古无生日之礼。《颜氏家训》称:“江南风俗,是日有供顿声乐。”盖此礼始于齐梁之间,后世自贵逮贱,无不崇饰;开筵称寿,习以为典。癸卯夏,王君翰城将出牧冀宁,即于是秋五十寿辰,同人或谋祝之。翰城曰:“非古也。”其友人曾国藩亦曰:“非古也。”虽然,子将别矣,不可无以赠子。

盖古者四十而仕,五十服官政。服政云者,为大夫以长人布政得自专也。古者建官无冗,立法无繁,故任人靡不专,而事靡不理。后世天下之事萃于六曹,六曹之属无虑千计。法令日密,吏胥便之。每事至吏,以意讨例,官则睨吏意以行。吏颐使,则官可之;吏目止,则官否之;属官所左,卿长亦左之。事无定见,惟众之随。故近日服官得专政者,内惟枢府,外惟牧令。枢府数人,或意见各歧,则得专者尤莫如牧令也。牧令朝行一政,朝及于民。福民,则我实福之也;殃民,则我实殃之也。然牧令或不贤,往往不自为政。上则伺大府之喜怒,下则时胥徒之向背,虽欲自专而有所不能。翰城读书四十余年,今以服政之日,为天子之刺史,吾知其能自专矣。夫为刺史而得自专,而不为大府与胥徒钳制者,岂徒然哉?其殆必有所以矣。翰城勉乎哉!他日闻有供顿声乐,跻堂而称寿者,必天子所付托刺史之百姓也。子行矣!吾以是赠,即以为祝焉。

陈岱云妻易安人墓志铭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陈君岱云丧其配易安人,则大戚,哀溢于礼。已而谓国藩曰:“子知吾之哀乎?吾祖自康熙间由茶陵徙长沙,六世百余年,今其存者五人。吾门祚之衰可知也!吾父之没,至今十六年,而死亡相继,凡十三役。吾母之不能一日以欢可知也。吾妻从宦五年,既没而敛,求相衣无一完者,吾之贫可知也。人之居此世者谓何?吾欲不过哀,得乎?”则又曰:“吾妻之贤,子宜有所知,请为铭。”余曰:“然。固知之。”

盖安人卒之前一岁,陈君尝大病。余朝夕存问,备得安人侍疾状。他日,又得陈君所述,以是颇详。陈君之病凡三阅月矣,安人单忧极瘁,衣不解带者四十余日,凡可以自致者,无弗致也。久之,则祷于室神,求促其身之龄以益夫寿。犹不应。六月丙戌,乃割臂和药以进。当是时,安人之母弟易光蕙及陈君之友三数人者皆在,惶愕不知所为。国藩则仰天叹日:“陈氏累世赖以不坠者,独此人耳,而有他乎?”然已无可奈何。明日疾乍平,则皆讶。光蕙觇安人衣袖血迹,稍廉得之,不敢以询。又数日,疾渐瘳,乃询之。安人曰:“其有之,此不幸事耳,勿复言,伤病者心也。”道微俗薄,举世方尚中庸之说,闻激烈之行,则訾其过中,或以罔济尼之。其果不济,则大快奸者之口。夫忠臣孝子岂必一一求有济哉?势穷计追,义不反顾,效死而已矣。其济,天也;不济,于吾心无憾焉耳。安人本醴陵人,居长沙,处士昌纲之孙,岁贡生履元之子,以孝谨特为父母所爱。生二十二岁矣,而难其适。有王秀才者,自负知人,谓岁贡君曰:“茶陵陈某,神仙人也。即择婿,不可失。此子今贫,不能衣食,数年后,当为达官。不者,且抉吾目也。”是时,陈君之元配没二年矣。既归陈,不逮事舅,以事其父者敬姑,而以事其母者致爱焉。以是得姑欢。凡修所职,皆衷于大体,无巨细必慤。《诗》曰:“何有何无,黾勉求之。”兹可谓贤矣。况有至行足感神明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