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文集卷二(第4/11页)

臣闻宋臣张舜民之言曰:“自古守边选将,未必专以攻战为事,要在精神折冲而已。”臣尝深绎其言。若廉、蔺在赵,强秦不敢加兵;魏尚守云中,匈奴不敢南牧。及夫卫、霍、三明之徒,亦威棱四际,所在立功。彼其名将之精神,足以震慑万里之外。而人主之求将,亦以精神感而召之。所谓战胜庙堂者也。自唐宋以后,招致将才,不可必得,乃按图而索骥。于是有武举之科,有武学之额,有赐及第出身之目。宋庆皇间,定武举以策为去留,弓马为高下。禄利之途一开,爪牙之士稍稍骧首。元明以来,循是不废。然上以名求,下之人因袭是名而巧弋之。其以弓马得者,不过挽强引重,市井之粗材,而以策试中者,亦皆记录章句,琐琐无用之学。散论者谓人才之兴,不尽由于科目。理固然也。我朝定鼎以来,威无外。自虎贲宿卫,八旗禁旅,往往有熊罴不二心之臣,肩比而鳞萃。而各行省山泽猛士,又罗之以科举,所以储采干城之选,至周且当。顾循行既久,向之所谓市井挽强、记录无用者,多亦儳乎其中。而臣之所职,又唯校此默写孙吴之数行,无由观其内志外体,与其进退翔舞之节。而欲使韬钤之材之必入于此,不遗于彼,臣诚不敢以自信。独念圣天子神武震烁,臣等凭借宠光,亦足增长刚气,而以精神与多士相感召,庶几廉、蔺、魏尚之辈或出于此。区区之忱,不胜至愿。《传》曰:“同明相照,同气相求”。虽不能必,志之而已。

送刘君椒云南归序

圣人之异于众人者安在乎?耳、目、口、鼻、心、知,百体皆得其职而已矣。天之生夫人也,耳职听而目职视,口体职言动,心职思。非所听而滥焉,非所视而淫焉,於官为不法。可以视穷者而吾弗能尽焉,可以听达者而吾弗能尽焉,於官为不称。其於口体心思也亦然。不称者才绌,不法者知而奸之,罪又甚焉。圣人者不轨不耳,不度不目。其自一室之米盐,推而极于天下之大,鬼神之幽,离于人伦,淆于万事。凡视听所宜晰无不晰,凡言动所宜审无不审,凡心思所宜条理无不条而理之。使夫一身得职,而天地万物各安其分,以位以育,以效吾之官司,所谓践形者也。周公之所以为周公,孔子之所以为孔子,其不以此也哉?

今之君子之为学者,吾惑焉。耳无真受,众耳之所倾亦倾之;目无真悦,众目之所注亦注之。奸视而回听,言不道而动不端。无过而非焉者,曹好所在,而不之趋焉,则不相宾,异矣。为考据之说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则几,彼则否。”为词章之说者曰:“古之人,古之人,如此则几,彼则否。”起一强有力者之手口,群数十百人蚁而附之。朝记而暮诵,课迹而责音,竭己之耳目心思,以承奉人之意气。曾不数纪,风会一变,荡然澌灭。又将有他说者出,为群意气之所会,则又焦神悴力而趋之。钧是五官百骸也,不践圣人之形,而逐众人之好,疲一世以奔命于庸夫之毁誉,竟死而不悔,可谓大愚不灵者也。汉阳刘君椒云湛深而敦厚,非其视不视,非其听不听,内志外体,一准于法矣。而所以扩充官骸之用,又将推极知识,博综百氏,以求竟乎其量。余犹惧其敝身心以役於众好也,于其别也,书是以贞之。然余固亦颇涉前二说者之流,而奔命于众好之场者,又因以自砭焉。

曹颍生侍御之继母七十寿序

往余读《后汉书·列女传》,窃怪范氏自夸体大思精,而不达于修史之义。盖司马氏创立纪传,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敝者,独赖有伟人焉以经纬之。故备载圣君贤相、瑰智玮材。谓若而人者,皆以伦次乾坤,法戒来叶。而范氏乃取数女子厕其间,于经世之旨何与焉?且其所载,如桓孟之流,皆门内庸行,无绝特可惊之迹,抑又不足述。私蓄此疑久矣。既而思之,天下者,合亿万家以成天下者也。一家之中,男职外,女职内,其轻重略相等。而女子所处,往往有艰难迫隘。处之曲当,即日用饮食之恒,虽神圣当之,不能越乎其轨。然则妇女有可称述,固不能听其幽隐而不彰。则范氏立篇之意,诚亦不为无见也。

同年友曹颍生侍御之继母李太恭人,未笄而归赠公禹川先生。归五年而寡处。赠公之仕江西,旅橐如洒。其殁也,责负如山。太恭人尽徼服御,壹偿宿逋。既归榇,堂上老姑年八十矣。欲以夫丧入告,则重伤姑心,乃诡称迁官远郡。外则箴悦事姑,内则椎胸茹痛。其视侍御兄弟,戒敕而违严,逾所生者倍焉;愿望而慰喜,逾自得者倍焉。侍御为词臣,无日不厉以本原之学。官谏垣,巡视辇毂,无日不申儆之以君恩之不易,案牍之不可以漫虑。国藩尝即是求之,岂所谓门内庸行无绝特可惊者耶?抑艰难迫隘,处之曲当,神圣不能越其轨者耶?今年春,为太恭人六十生日。乡之后进、年家之子,相与作为祝诗以致祈祷,而命国藩序其端。

末世称诵女史,好道其奇特者,或有刲臂徇身之事骇人听睹。而苦节之妇,贞持数十年,冰蘖百端,兢兢细务,反不得与彼激烈者速一日之声誉。参观并论,久暂难易,较然可辨。自范氏创立女传,厥后,晋魏诸史皆踵为之,率以奇特相胜。苟以新耳目而止,而门内庸行,恭俭劬苦,反或置而不道。使高者慕义而过激,常者无称而不知劝,而后知范氏之识犹有见于古圣人正家之大原,而未可深为讥议也。余既承同人之属,为叙述其崖略,而因以明夫至庸至难之道,不事畸异,为修史传列女者训焉。

杨母张孺人七十寿序

予既与湘潭袁漱六编修为笃古之交,又申之以婚姻,于是通知其内外戚好与其贤懿长者之行。岁在戊申某月,为编修之妻之母杨母张孺人七十生日。编修来告曰:“往予家居,岁时庆燕,则鞠捧觞为尊者寿。今官挂朝籍,而外姑既耄,不克前献一尊,于心嗛焉。拟为诗一章,遥展私忱,祝其强饮强食,深长难老。使妻之兄弟歌之,以侑其亲。子如韪余,则请为叙述作诗之意而并致之。”对曰:“敬诺。”

编修遂言曰:“外姑,吾邑张顾堂先生之孙,幼随祖父汾州同知任。张,故巨室也。年二十,归我外舅武陵杨介亭先生。先生之父云斋公官邳州知州,外舅姑并侍官所。邳州君之为政,挈巨厘细,秋毫必躬,倾身从公。凡私家之务,外焉委之介亭先生,内焉委其贤配刘太宜人,而外姑实赞襄之矣。外姑贳姑之劳,代夫之劬,先众手而作,后一家而息。饮馔旨甘,非亲调不以进;囊筐琐杂,非手不以告。由是阖署疏戚必是之为倚,仆婢必是之为服。邳州君既罢官,家湘潭,旋捐馆舍。介亭先生以哀毁得心疾,或旬岁不省人事。而刘太宜人亦以年迈羸弱,不时病作。外姑两侍汤药,夙严莫戒,既烦且殆。未几,而太宜人弃养,介亭先生亦贞疾不瘳,沉废二十余年。外姑饰性笃终,毕虑自支。自药饵以及诸奇珍产,凡可以卫夫之病,亡所不致。自己身以及子女之耆,凡所以损家之故,亡所不啬。盖其行谊之称于人者,大率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