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书札卷二十七(第2/3页)

此间终年亢旱,今岁畿甸麦收业已失望。但盼二三月得大雨雪,秋禾当可播种,犹足维系人心。否则千里嗷嗷,何堪设想!

复郭筠仙中丞 同治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正月中旬接意城亲家信,告依永之变,比以一函奉寄。旋接腊月十八惠书,并抄诗一本、赋一首、事略三纸、画一纸,读之怆恻,不可为怀。比即为墓志铭,脱稿后尘陋不堪复视即思改为之。迄今已将一月,心如废井,竟不克更为当意者,遂将此稿抄呈台览,乞加芟正上石。以依永之仁慧,又念亲家之伤怀,悯弱女之早寡,百绪凄悒,而拙文乃不能道达千一。甚矣,鄙人之衰也。其诗序,俟阁下编成卷帙后续行属草,或者心清意暇,当稍胜于此,以慰盛怀耶。依永之诗每有打破后壁之语,了知身世之无足控抟,自非少年人所宜,然亦谓遽止于此。

国藩北来以后亦无佳况。内人目疾已笃,无可挽回。兼自八月至今,诸病丛生。儿子纪泽夫妇亦常抱病,医药相寻。鄙人目光益蒙,不复能观书作宇。回思生平,术业百无一成。加以直隶上年终岁亢旱,今年麦收又已失望,千里嗷嗷,莫为之所。自愧有点斯位,久处穹官。只播其恶于众耳。

承示将汇刻宋以后儒先遗书,而令仆参究要略,是真问日于盲而不计扣槃扪烛者之穷于对。窃以纂叙先儒之事实,则全氏《宋元学案》、黄氏《明儒学案》及次青《先正事略》等书搜采粗备。若必尽求诸儒著述而仿张清恪之例汇刻巨编,则无论访购不可遍求,即使全数得之,不择而刻之,卷帙固不胜其繁,芟节而刻之,则孝先之芟节已为有识所诟病。且所贵儒先之书,谓能示人以为学之轨途。若者正路,若者歧趋,悬之不移之鹄,而辨其豪厘之差。若无一定准则。既似散钱委地,为知德者所不责。若有不易宗旨,则进退百家,亦非数十年不能卒业。惟取所尤好者酌加评隲,而先刻一二种,其余则俟日力果长而次第及之,是或一道也。

至谓贺、唐、胡、朱诸君皆善人而无后,则天人感应之故,古今久无定论。仆则谓君子畏天安命莫笃于张子《西铭》,所谓恭如申生,顺如伯奇。因来示及此,已于依永铭中泛论之矣。

省志局事,比尚揽其全纲否?霞仙于“三礼”欲有撰述,不知曾否创稿。远道钦企,怅悒无涯。

复刘霞仙中丞 同治九年正月末

十二月初接八月二十六日惠书及《绎礼堂记》,敬悉兴居康胜,勤学不倦,所居疑在蓬岛之间,置身若在周秦以前。非泊然寡营,观物深窈,玩希声而友前哲,殆未足语于此。研究“三礼”,洞澈先王经世宰物之本,达于义理之原,遂欲有所撰述,以觉后世之昏昏。甚盛甚盛,钦企何穷!

国藩于《礼经》亦尝粗涉,其藩官事繁冗,莫竟其业。所以沮滞而不达者,约有数端:盖礼莫重于祭,祭莫大于郊庙,而郊祀裸献之节,宗庙时享之仪,久失其传。虽经后儒殷勤修补,而疏漏不完,较之《特牲》、《少牢馈食》两篇详略迥殊,无由窥见天子诸侯大祭致严之典。军礼既居五礼之一,吾意必有专篇细目如戚元敬所纪各号令者,使伍两卒旅有等而不干坐作,进退率循而不越。今十七篇独无军礼,而江氏永、秦氏蕙田所辑,乃仅以兵制、田猎、车战、舟师、马政等类当之,使先王行军之礼无绪可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古礼残阙若此,则其他虽可详考,又奚足以经纶万物?前哲化民成俗之道,礼乐并重,而国子之教,乐乃专精。乐之至者,能使凤仪兽舞,后圣千载闻之忘味,欲窥圣神制作,岂能置声乐于不讲?国藩于律吕乐舞茫无所解,而历算之学有关于制器、审音者亦终身未及问津,老钝无闻,用为深耻。夫不明古乐,终不能研究古礼,国藩之私憾也。郊庙祭仪及军礼等残阙无征,千古之公憾也。是皆用以自沮而不达者也。

所贵乎贤豪者,非直博稽成宪而已,亦将因其所值之时、所居之俗而创立规制,化裁通变,使不失乎三代制礼之意,来书所谓苟协于中,何必古人是也。然时俗亦有未易变者。古时祭祀必有主妇聘飨,亦及夫人,诚以在宫雍雍,斯在庙肃肃。妃匹有笃恭之德,乃足以奉神灵而理万化,所谓有《关雎》《麟趾》之精意,而后可行《周官》之法度也。自阳侯杀缪侯,而大飨废夫人之礼。后世若以主妇承祭,则惊世骇俗,讥为异域。然全行变革,则又与《采蘩》《采蘋》诸诗之精义相悖。古之宫室与后世异,议礼之家必欲强后代之仪节就古人之室制,如《明史》载品官冠礼几与《仪礼》悉合,不知曰东房西牖,曰房内户东,曰坫,明世已无此宫室也。然稍师《仪礼》之法,则堂庭浅狭,必有龃龉而难行者。诚得好学深思之士,不泥古制,亦不轻徇俗好,索之幽深而成之易简,将必犁然有当于人心。

国藩于婚、丧、祭三礼,亦颇思损益《涑水书仪》、《紫阳家礼》撰订一编,以为宗族乡党行习之本,守官少暇。不克斟酌礼俗之中,卒未能从容为之,斯亦自沮而不达之一端也。阁下山居静笃,将为《礼经发微》及《或问》等书,何不先取此三礼撰著鸿篇。使品官士庶可以通行用今日冠服拜跪之常而悉符古昔仁义等杀之精,倘亦淑世者所有事乎?

来书又以文章欲追欧阳公辈而与之并,而志愿有大于此者将决然而弃去。抑两利而俱存,就鄙人而卜取舍。国藩窃维道与文之轻重,纷纷无有定说久矣。朱子《读唐志》谓欧阳公但知政事与礼乐不可不合而为一,而不知道德与文章尤不可分而为二,其讥韩、欧裂道与文以为两物,措辞甚峻。而欧阳公《送徐无党序》亦以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分为三途:其云修之身者,即叔孙豹所谓“立德”也;施之事、见之言者,即豹之所谓“立功”、“立言”也。欧公之意盖深慕立德之徒,而鄙功与言为不足贵,且谓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者皆为可悲,与朱子讥韩公先文后道,讥永嘉之学偏重事功,盖未尝不先后相符。朱子作《读唐志》时岂忘欧公《送徐无党》之说?奚病之若是哉?

国藩之愚,以为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苟为无命,虽大圣毕生皇皇,而无济于世。文章之成否,学问居其三,天质居其七,秉质之清浊厚薄,亦命也。前世好文之士不可亿计,成者百一,传者千一,彼各有命焉。孔子以斯文之将丧未丧归之天命,又因公伯寮而谓道之行废由命。孟子亦以圣人之于天道,归之于命。然则文之兴衰,道之能行能明,皆有命焉存乎其间。命也者,彼苍尸之,吾之所无如何者也。学也者,人心主之,吾之所能自勉者也。自周公以下,惟孔孟道与文俱至,吾辈欲法孔孟,固将取其道与文而并学之。其或体道而文不昌,或能文而道不凝,则各视乎性之所近。苟秉质诚不足与言文则已,阁下既自度可跻古人,又何为舍此而他求哉?若谓专务道德,文将不期而自工,斯或上哲有,然恐亦未必果为笃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