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移驾东都,酝酿朝堂巨变

一.敬宗荐将

显庆二年(公元657年)正月,新年的喜庆尚未结束,李治突然宣布巡幸洛阳。长安西明寺等工程还未结束,年前又刚刚失败一仗,群臣对这时出巡表示反对。但李治拿定主意说走就走,还要带皇后、嫔妃、太子、皇子以及宰相等重要官员同去,甚至还邀请了玄奘法师,只让李义府、杜正伦两个宰相留守长安朝廷。

初春时节天气尚冷,百花尚未吐艳、南雁未及归来,一阵阵料峭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因启程仓促,车马仪仗安排得不甚完备,后宫嫔妃的车队更是显得散乱,许多人连衣物都没准备好。但李治的兴致很高,他甚至觉得坐车太无趣,骑了匹高头大马与太尉李并辔走在队伍前面,眺望着康庄大道。

面对苍茫大地他脱口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哪有什么草原?哪有什么牛羊?眼前不过是尚待耕耘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根本诗不应景嘛!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也算有感而发——其实这并非他第一次出巡,两年前他曾与媚娘一起西幸岐州,不过那次他是带着大权旁落的无奈和爱女夭亡的悲痛上路的,还在万年宫遇到场洪水,险些丢了性命;这次完全不同,他是揣着激动和喜悦上路的。

素来沉默寡言的太尉李也很高兴,始终笑呵呵的,一副浓密的长髯随风飘摆,显得格外潇洒。李乃是曹州(今山东菏泽)人氏,更喜欢山东(古代将崤山以东泛称为山东)的景致与民风;再者洛阳对他而言意义非常;昔日群雄逐鹿,他以轻兵奇袭虎牢关,兵困洛阳,为大唐消灭王世充、窦建德立下大功,凯旋之际与李世民同乘戎辂告捷太庙,对他来说重返洛阳颇有荣誉之感。另外此番东巡李治视他为保驾之人,率兵留镇长安的是右威卫大将军李孟尝、护卫车驾的是右武侯大将军郑仁泰,此二人皆是他极力推荐的,皆非关陇之人,所有兵马都听他李的指挥!

李治与他交谈了一阵,突然勒住缰绳,回头召唤道:“许尚书,你最有风雅之才,快过来,朕想听你吟诗。”

长孙无忌、于志宁、来济、韩瑗乃至卢承庆、许圉师、刘祥道等人都骑马在后,离皇帝有一段距离。许敬宗独得圣眷,快马赶上去,群臣见了大为羡慕,尤其是秘书少监上官仪,自忖诗才不在许敬宗之下,见此情形暗暗摇头——他这翩翩文士哪知,皇上招许敬宗不是吟诗,而是密谋。

李治见其已到身边,再度催马前进,边走边道:“许爱卿,朕已依你之言将高履行外放益州都督长史,将卢承庆召回朝任太常卿。”因杞王李上金遥领益州都督,长史实为代理最高长官,同为三品并不算贬职;但调回的卢承庆昔日因褚遂良排挤而贬官,这一去一回用意非常明显,“你承诺过要向朕推荐一名将领,再度征讨贺鲁,西征归来的将士已在庭州休整两个月,该告诉朕此人是谁了吧?也该让英公参详参详。”说着他回头瞟了李一眼——当今之世大将不过李,派其前去必能获胜,但眼下需要他随行保驾震慑诸臣,实在离不开。

许敬宗不忙回答,先向李拱手施礼,李也笑而还礼——他俩当初都是自瓦岗军降唐,论起来也算老交情;前番又一起扳倒无忌,彼此更多了几分默契。

施罢礼许敬宗才道:“其实臣要推荐为总管的人就在西北军中,只是此人官职不甚高,从未担当重任独当一面。”

“何人?”

“右屯卫将军苏定方。”

李闻听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李治却十分泄气:“此人朕知道,前年还是个中郎将,随程名振征高丽刚升官,这次在西征军中表现不错。不过将在谋而不在勇,他一直统辖几百人的小队伍,没有统率大军的经验怎能当总管?先历练几年再说吧。”

许敬宗微微一笑:“陛下说此人无阅历,不足以任重,您知道他多大年纪吗?”

军中将领甚多,十六卫府共十六位大将军、三十二位将军,况且分散在军中,李治岂会都记得?随口道:“四五十岁?”

“而今六十五岁。”

“哦?!”李治没想到,此人竟比李年纪还大,“如此说来是个老行伍?碌碌一生无甚建树嘛!”

“非也非也。此人早年便勇冠三军立功无数,是有名的悍将,只不过……嘿嘿嘿……”

“怎么?为何这些功劳朕不曾听闻?”

“那些战功都是为刘黑闼立的。”

李治倒吸一口凉气——刘黑闼乃隋末群雄之一,原为河北大夏王窦建德麾下。虎牢关之战大唐一役定两雄,逼降王世充、生擒窦建德,扫平大夏。但骤得河北人心不稳,加之关陇兵将大肆掠夺激起民怨,刘黑闼于武德四年再度举旗,自称大将军,连破唐营李神通、罗艺、薛万彻等部,连李都吃了场败仗,不到半年光景全复夏国旧境。苏定方既是刘黑闼帐下悍将,功劳赫赫杀人无数,那杀的都是唐军啊!

许敬宗又倾身往李治耳畔凑了凑,低声道:“曾仕逆贼也罢了,后来归顺天朝,又跟错了主子。”

“原来如此。”这点李治倒能猜到——昔日河北复叛,他父皇李世民与刘黑闼几度奋战难解难分,关键时刻隐太子李建成接管战事,依从魏徵之计,发布赦书抚慰河北军民,从内部瓦解了刘黑闼大军,最终成功平叛,因而河北文武也大部分投至李建成麾下。苏定方乃是其中一员,玄武门之变隐太子一败涂地,手下将领虽被接收,还是比秦府出身的将领低了一等,自然升迁缓慢。

“唉!”许敬宗长叹一声,“虽有奇才却难施展,造化弄人啊!”他这声叹息不仅为苏定方,也为自己。河北士人因两度与唐为敌,又多在李建成麾下,因而颇受压制;而南朝士人自隋末便被仇视,江都宫变大遭屠戮,也未能在唐朝被器重。唯关陇之人乃唐室之股肱,也正是从那时起关陇一派独大局面渐渐形成,愈演愈烈。河北出身之人似张行成、高季辅虽为宰相也受制于人,魏徵死后被推倒墓碑,儿子丧失驸马之位。南方出身的刘洎遭诬陷而死、岑文本抑郁而终,甚至包括他许敬宗,虽名声一向不佳,却也未尝不是众口铄金夸大其词。积怨早就种下了,而今得势岂能不报旧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