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简南看到他妈妈,第一个反应很耐人寻味。

他先是往前一步挡在了阿蛮和他妈妈中间,然后别过头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那是我妈。”

和切市看到火灾一样,变得僵硬。

也和过去每一次遇到危险时一样,下意识挡在阿蛮前面,哪怕现在他已经对阿蛮的武力值有了十分具象的了解。

不像天才做的事,也不像一个做什么事都有逻辑的人做的事。

“你胖了哎。”阿蛮抬手戳戳简南的肩膀,“这里有肉了。”

背影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单薄了,她很满意。

简南僵硬的表情裂开了一道口子。

“想见她么?”阿蛮问,“如果不想见她,我们就从后门走。”

窗外的黑衣女人正昂着脖子往他们这边看,阿蛮把简南从窗口拉了回来。

对这个女人,她一点都不紧张。

不配做长辈的人,她也不会给她该有的尊敬。

“我回国这件事没有外人知道。”他的父母,都是外人。

简南平静了一下,语气还是有些僵硬。

但是到底,比刚才突然看到他妈妈的时候好了很多。

阿蛮不安慰他,阿蛮只是告诉他,他们是一起的,他不是一个人。

那是过去,很远很远的过去。

“她出狱两年多了,刚出狱的时候去找过吴医生和谢教授,不知道谢教授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那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所以你想见见她?”阿蛮帮他说出结论。

他想知道他妈是怎么知道他回国的,也想知道谢教授当年和他妈说了什么,更想知道这个时间点,她来是为了什么。

“嗯。”简南很紧张,口干舌燥,指尖发凉,但是仍然点了点头。

吴医生的医嘱他记得很清楚,一步步改善的过程中,他需要去直面那些会造成他心理应激的困难。

有阿蛮在。

阿蛮笑了,不知道是因为他尽力想要变好的样子,还是因为他嗯的时候带着鼻音,像个惨兮兮又想要努力勇敢的孩子。

***

简南的妈妈出人意料的,长得十分温婉。

不像是放火杀人的人,也不像是从坐过牢的样子,因为强大的遗传基因,简南的长相和她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黑漆漆的。

“南南。”她的声音也很温柔。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下来的简南却忍也忍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开始抖。

阿蛮牵住了简南的手。

简南妈妈看了一眼阿蛮,目光略过了他们十指相扣的手,没有和阿蛮打招呼,只是用克制的温柔的语气问她:“我需要和我儿子单独聊一聊,可以么?”

“不可以。”阿蛮一句话堵回去,面无表情。

简南妈妈的脸沉了下来。

简南的手指越来越冷,脖子上的青筋开始快速跳动。

他快吐了。

“你真的是从来都没有让我意外过。”简南妈妈不再和阿蛮说话,改看向简南,“现在已经堕落到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手牵手对抗妈妈的地步了么?”

“你没有主心骨么?一个人连站在我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了?”温柔的语气,妈妈的语气,令人作呕。

“嗯,我没有。”简南应了一句。

用了很多的力气,学着阿蛮刚才直接堵回去的方法。

身体仍然很难受,胃里在翻腾,比一般人运转的快的多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很多不好的画面,被塞进冰箱、被要求不停的喝水、被掐着肩膀使劲摇晃、被威胁用菜刀剖开脑子、被半夜晃醒捂住嘴鼻……

很多画面开始具象,他又开始闻到烧焦的地毯的味道。

和那个被抬出来的,已经烧焦的人体。

那个人其实还不错,会阻止他妈妈对他使用暴力,会让他在学校里待着不要回来了。

他其实还不错。

简南妈妈冷笑。

简南太熟悉这种冷笑,所以他闭了闭眼,试图压下突如其来的晕眩。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行踪。”果然,她下一句话就开始让他觉得窒息。

“被人一把大火陷害了,被那个家伙送到了墨西哥。”简南妈妈厌恶的皱起了眉。

她痛恨谢教授,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

如果没有他,她的儿子不会选择做兽医;如果没有他,她可以把她的儿子教的更好,就像她那个乖巧聪明的二儿子一样。

“本来以为你这个连汉堡薯条都不吃的人到了墨西哥总是会哭着回来,结果你倒是难得的让我意外了一下,居然扛住了,居然还能做出点成绩。”

她就一直用这样慢吞吞的,温柔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简南僵着不动,阿蛮从牵着他的手,改成握着。

太多冷汗了。

就算是为了治疗,为了脱敏,她心里也很难受。

“你如果真能坚持这样走下去,我倒是会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你可能还真的不完全是个废物。”

“但是真可惜,你还是回来了。”

“为了什么呢?”简南妈妈问他,“就为了那个人,一个年近六十的孤寡老人,老婆孩子都跑了,连女儿结婚都没叫他的人?”

她说的好像自己家庭很幸福的样子。

阿蛮叹为观止。

简南的反社会是遗传吧,他妈妈才是真的应该被电一下的人。

“帮助他,你能有什么好处呢?他连你的工作都保不住,在实验室做了一辈子,到最后又是什么下场?”

“这就是你最崇拜的人?我记得你的梦想和他是一样的吧,他答应会让你安安心心的在实验室一辈子,结果呢?”简南妈妈问他,笑的讥诮,“犹豫不决,心软,胆小还不知道分辨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的。”

“你还不死心么?”

“还觉得和这些臭烘烘的动物打交道就可以避免别人以为你是怪胎么?”

“还是觉得,你是对的么?”最后这句话,她问得很慢很慢。

阿蛮想,这样的窒息的经历,简南应该经历了无数次。

他身上的每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都是因为这些经历造成的。

他本来,其实只是个拽着谢教授的手喜欢做实验的孩子;他本来,不至于会被逼到大脑前额叶区块关闭,人生路不至于变得那么艰难,不至于在异国他乡,因为她给他的一个北京烤鸭卷就把口袋里所有吃的都拿出来交换,不至于在黑漆漆的野外在陷阱里一个人倒数。

也不至于,被心理医生在脑子里种下奇奇怪怪的白兰香。

“我是他老婆。”阿蛮终于忍不住了。

去他妈的脱敏治疗,她的老公,哪怕是反社会,哪怕说谎会吐,哪怕走路都能摔跤,那也是一个会在任何危险的时候都挡在她面前的男人。

顶天立地的。

这句话杀伤力有点大,简南愣住了,简南妈妈本来很顺畅的教育儿子的过程被打了个茬,张着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