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苦守尼寺,绝望中寻找通天法门(第4/9页)

杨氏是要强之人,岂待逐客令?不等法乐开口,抢先道:“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能见女儿一面我已心满意足。过两日便需启程,还要回去准备行装。”

明空也不好再挽留:“姐姐派人来接您吗?”

“不。”杨氏强笑道,“人来人往甚是麻烦,倒不如我自己雇车,清清静静也不错。”

明空知道母亲有苦衷——虽说女婿身负半子之劳,毕竟是外人。一把年纪去端贺兰家的饭碗,怎好意思让人家大老远来接?也得为当人家媳妇的武顺着想……明知母亲偌大年纪还要独自远行,明空身在佛寺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似万把钢刀扎在肺腑:“孩儿不孝!”

杨氏却道:“你若平平安安,就是莫大的孝顺。”又仔细审视女儿一番,仿佛要把珍爱的倩影牢牢印在脑子里,全然不顾法乐不准她再来的叮嘱,毅然道,“你且修行,娘会再来看你,下次带你姐一起来!耐心等着!”说罢理理自己略有些散乱的白发,头也不回地去了——她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全不似古稀老者,脚步坚定有力,甚至比来时更加精神抖擞。

明空看懂了,母亲是用挺拔的背影、坚定的脚步告诉她:“我会坚强地活下去,乖女儿你放心吧!”

法乐本欲拦住杨氏,把话说清楚,不叫她再来了,可转而一想,人生七十古来稀,况且道路远隔,还有下次吗?于是木然伫立在侧,任凭杨氏背影逐步远去,消失在巷口,总算长出一口气,拍拍明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哪知手指刚碰到明空肩头,只见她傲然孑立的身子一晃,颓然瘫倒在地,撕心裂肺般捶地痛哭:“娘啊!孩儿无能,孩儿不孝!不能让您富贵,不能膝前尽孝……您又何苦生我养我?我是废物啊……妹妹,阿姐对不起你,我苦命的妹妹……”

法乐这才明白,原来她把悲意埋藏在心,直到母亲离开才发泄出来——执念如此之深,心志如此之坚,比她母亲更厉害一筹!

不过身处感业寺,身为皇家未亡人,心比天高又能如何?越挣扎越痛苦罢了。法乐心生慈悲欲加点化,遂合掌念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明空根本不理会,兀自呼天抢地,但痛哭却已化作赌咒:“什么非男非女?什么如梦如幻?富贵在己,岂由天定!我还有最后希望,我要离开这鬼地方!娘啊,女儿一定会发达,一定让您大富大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不受人欺负……我武媚娘不会认命的!绝不!”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空旷的街巷,气冲斗牛余音萦绕。

法乐的佛经实在念不下去了,愕然望着这个貌美而强悍的比丘尼——为何她如此执著不屈?她苦苦坚守的最后希望又是什么?其情可悯,其心可畏,魔障魔障!求佛祖拯救这颗入魔的心灵吧!

二、潜龙在渊

就在女尼明空痛哭赌咒的同时,还有一人也沉寂在失落中。不过此人不在青灯古佛畔,而是身处皇宫中——便是当今天子李治。

冬去春来,大地回暖,宫苑又恢复了盎然生机。海池幽碧,兰蕙芬芳,好一派秀丽景象,然而登基不久的新天子却愁眉不展。他独自伫立在御园望云亭上,漫顾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楼台殿阁,竟寻觅不到半分惬意。

身登九五一统八荒是无上荣耀,也是李治心中深藏的夙愿。这愿望从遥不可及到最终实现,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暗流重重,手足之憾、隐忍之苦、断情之悲,究竟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清楚。

然而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在丧父之悲与继位之喜相交织的矛盾心情渐渐平复后,李治赫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并没改变。父皇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父皇掌握的权力却没有过渡到他手中,而是落入舅舅长孙无忌之手。

李治内心深处一直依恋着母亲,自然也很尊重舅舅。在他以太子身份监国期间,一切政令都是舅舅假他之手颁布,他从没提出过任何异议,因为那时他还是储君,而且时时面临父皇的考验,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当好儿子、好外甥、好学生。可现在不同了,龙袍加身冕旒冠顶,急需的是权力和威望,可是舅舅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李治怎么看,他父亲李世民似乎非常肯定长孙无忌的地位,临终前郑重地将顾命大臣之任授予了无忌和褚遂良,于是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行使着权力,百官俯首三台听命,几乎包揽一切事务。李治却还是那个忠厚老实、听凭摆布的李治,只不过摆布他的人由父皇变成舅舅,甚至还不如当太子时自由呢!

东宫的日子虽然也不能随心所欲,至少谈不上孤独苦闷:有心腹侍读薛元超、李敬玄常伴左右,有左右庶子高季辅、许敬宗分担事务,更有来济、李义府、孔志约、董思恭等一批才俊之士充任东宫僚属,大家谈古论今展望未来,互相激励踌躇满志;主持修建慈恩寺时他能与玄奘、慧净等高僧谈论释法,前往终南山探望父皇时也可顺便饱览青山秀水,在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他更是偷偷与……如今这一切都不行了。手无实权的处境未变,地位却变了,称呼从“太子殿下”换成“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从东宫搬入皇宫。原先的亲信虽然升官,却远离了他,唯有朝会时才能远远望见,想说两句知心话都没机会。皇宫虽美却似牢笼,他没理由随便踏出去,即便能出去也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再也找不回无拘无束的感觉了。

单单这些也罢了,似乎老天也在作弄他。继位半年竟无一日没有灾报,尤其晋州接连两次地震,死伤百姓五千余人。晋州非其他地方可比,是李治昔日封地,他是顶着晋王封号一步步走上皇位的,根基之地连续地震,甚是不详。而地震后不久太史令李淳风又上奏,天象异常,太白昼见。若按相沿已久的“天人感应”之说解析,太白昼见乃灾祸之预兆,而且通常不利于皇帝。

他是在贞观十七年旧太子李承乾被废后才入主东宫的,至今不到七载,根基并不牢固,当初房玄龄、岑文本、刘洎那帮人就不看好他,至今还有许多大臣对他的能力有所怀疑。现在又灾异不断人心惶惶,岂能不忧虑?

李治是有一番凌云壮志的,更坚信自己获得皇位是精诚所至不容置疑,因而鼓起勇气,诏令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上书谏言,并召集各州官员入京述职。一时间御案上的表章堆成了小山,各地的朝集使齐聚京师,他每天接见十人,足足花费三十六天才见完,他是期盼从百官进言中获得治理天下的良策,可实际效果令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