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渡劫波媚娘定君心(第2/8页)

回溯三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媚娘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她只是希望获得安宁的生活,再不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再不必瞧人脸色瞻前顾后,再不必被人轻视驱使,再不必担心突然被人拎出幸福的巢穴,扔进痛苦的泥潭。

这点儿要求难道过分吗?

然而就是这么个不算高远的梦想,至今都没实现。从小到大她都未曾感到过安宁,甚至安全。她曾经依赖家庭,可是父亲的死、异母兄长的虐待,使她明白了什么叫命运无常!她曾想依赖皇帝,但长达十三年的寒宫怨叹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曾依赖宗教信仰,可进了感业寺之后感受到的只是行尸走肉般的绝望!如今她又依赖爱、依赖雉奴对她的情感,可是……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坠进黑暗,一钩新月朦朦胧胧挂在云端。那惨淡幽光照进九成宫,透过萧瑟树影,在黢黑的庭院里投射出一个个灰白的斑点,便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时而一阵凉风袭来,云雾渺渺,树影婆娑,枝桠在阴暗中沙沙作响;那一只只鬼眼也在眨着,在殿阶影壁上游走,不停地变幻跳跃,若即若离,如嗔如怒,如嘲弄,如鄙夷,如窥伺、如恫吓,唧唧索索,毛骨悚然。四周远山也都变了嘴脸,流淌的血色不见了,又披上岑寂无边的黑暗,宛如阴森可怖的巨人,不怀好意地围在宫苑周匝,时刻等待着伸出邪恶之手,将一切美好的希望捏碎。

希望终究是个一厢情愿的东西,自己的心尚不能牢牢把握,更何况别人的心灵?媚娘满心怅然——她想依赖爱,依赖雉奴的情感,可这份情感真能抵御一切苦难吗?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他有时怡人如小鸟、和煦如春风、调皮如孩童,但他心性早已成熟也早有主见。他可以爱,也可不爱,可以拥有,也可舍弃。或许雉奴真的爱她爱得发狂,而他依旧是多情的,姐姐的事已证明这一点。以色侍君终不免捐弃箧中,况且渴望被皇帝宠幸的女子还大有人在,如果亲姐姐都是对手,世间还有谁可以相信?

后宫之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获得母仪天下的至高之位,迟早会走向落寞的深渊。为了获得绝对的安全、绝对的安宁、绝对的无忧无虑,她只能坚强,只能拼斗,只能不择手段。萧淑妃被她打败了,王皇后也被她打败了,可她与那个至高无上之位依旧相距甚远。王皇后本身不堪一击,但人家偏偏有个强硬靠山,哪怕得不到皇帝宠幸,根基依旧稳固。横亘在媚娘与皇后之位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其实是长孙无忌。要打败这个权倾天下的铁腕强臣,凭她的力量根本办不到,怎么办……想至此她回过头,瞥了李治一眼。

此时此刻李治同样心乱如麻。在这座铭刻着隋亡唐兴历史的宫殿里,到处皆是父皇留下的痕迹。殿门上有父皇题写的匾额,墙上挂着父皇曾用过的兵刃,连屏风之上也有一首李世民的诗: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

披云罗影散,泛水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

父皇的丰功伟绩是李治的骄傲,更是莫大的压抑,还有什么比之更能凸显自己的碌碌无为呢?他不仅没有威加海内的气魄,甚至没有乾纲独断的权力,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如今他连挑战长孙无忌的勇气也逐渐丧失了。外出巡游说是散心,其实是在逃避,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一个不肖之子。

李治越看那诗越觉得愁烦,索性昏沉沉坐下来,摸过一张瑶琴,信手抚弄着。

媚娘听得清楚,又是那首《春莺啭》——她曾因这支曲感动,可今晚听来却再难泛起热情,反而觉得曲调杂乱而矫情,透着一种后劲不足的虚弱感。这首曲子真的是他为爱谱写的吗?还是他逃避现实的一点点寄托?

“铮!”倏然一个刺耳的杂音,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李治凝然看着断弦,呆坐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曲未终,弦先断,晦气……都怪这宫殿的名字不好。”

媚娘听他怨天尤人的口气,不禁摇头:“九成宫有何不好?”

“礼终三爵,乐奏九成。一首曲子若演至九成便是即将曲终人散之际。昔日隋文帝亡故于此,父皇又偏偏以九成为名,实在不吉利。”李治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摆弄着那根断弦,“我李唐的帝业当万年不移,永无九成之期。我要给这座宫殿改名,改叫万年宫!”

媚娘越发摇头——在避讳问题上小题大做,修改皇父定的宫名,他不过是在边边角角的事情上做文章,以此寻求一点儿可怜的尊严。这样下去怎么行?他夺不回皇权,媚娘就永远无法问鼎皇后之位。没错,当初是媚娘劝他要隐忍的,可隐忍总要有个限度,如果一味屈从,到头来只会变罗锅,佝偻的脊背永远不可能再挺起。交通皇后,结党营私,抢立皇储,戕害皇亲,到这地步仍逆来顺受,那便不是隐忍,而是怯懦、是苟且、是窝囊……媚娘第一次对雉奴感到不忿,真是恨铁不成钢!

“怎么了?”李治瞧出她神色黯然,轻轻凑到近前,“不舒服?”

“没有……”媚娘艰难地笑了笑——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无法开口。她之所以与王皇后、萧淑妃不同就是因为她能理解雉奴,如果索求太多、抱怨太多,无异于渐渐走上她们失败的路。这份感情宛如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命运大门、通往安宁安逸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是冰雪雕琢的,她既要把它抓在手里,又不能攥得太紧,唯恐它会破碎、会融化,从纤细的指尖流逝。

李治摸着她白皙的臂膀,就势将她揽到怀里:“你喜欢这里吗?”

媚娘说了句违心话:“喜欢。”

李治瞧得分明,那秀美的眼中尽是惆怅,哪有半分欢喜?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一样?满心忧愁无奈,似乎也只有苦中作乐才能排遣胸中抑郁……他轻轻吻着媚娘的鬓发,将手探入她绣衣内。

媚娘此刻没有亲热的心情,想抽身而避。但男人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如同一座欲火熊熊的炭炉,炙烤着自己。就像她懂得这个男人一样,这个男人同样懂得她,了解她的心情,更了解她的身体。在那只手抚弄下,她鼻息艰难,口干舌燥,连一丝唾液都没有;腰肢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只手的韵律轻轻扭动,薄薄的纱衣敞开,露出柔美的肌肤,在昏黄灯烛下闪着白光,宛如滑腻腻的丝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