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永徽六年十一月初一(公元655年12月4日),册立皇后的典礼在皇宫肃义门举行。

虽然已是寒冬时节,没有娇艳的花朵,不过没关系,这场盛典完全突破了以往之例,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乃至四夷酋长、藩国使节都要来参加——三品显贵的紫袍便如兰花,深沉典雅,高洁含蓄;五品通贵的红袍便像是玫瑰,热情洋溢,鲜艳奔放;六七品官的绿袍便如翠叶,拥簇在花朵周围;身穿青袍纷纷杂杂的八九品小官们就是茵茵草地,衬托着这一切。内外命妇的绫罗绣裙是吉祥的彩云,藩国使节裘皮上的雉翎又增添了几分斑斓的杂色。加之湛蓝无云的天空、金碧辉煌的殿宇、迎风招展的锦旗,权力和富贵编织出的花团锦簇是如此绚丽夺人。

当那位新皇后在皇帝陪同下出现在雄伟巍峨的门楼上时,所有人都不禁发出一阵惊叹——她端庄而不失妩媚,艳丽而不乏矜持;高高挽起的凤髻,配以十二支宝石金钗,便如翎羽闪闪、展翅欲飞的凤凰;五色祎衣、绣金霞帔穿在她身上是那么合体,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霞光万道、瑞彩千古、翩若惊鸿、风采旖旎,宛若从天而降的仙子。她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显得潇洒得体,每一回眸、每一微笑都那么清新靓丽。在这体寒地冻的时节,似乎连她呼出的团团白气都有兰蕙之馥,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雍容且摄人心魄的魅力。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天生的皇后,都忘记了她不光彩的历史。

因为褚遂良的缘故,媚娘的身世经历现在已不是秘密。为此,李治特命许敬宗炮制出一份诏书,对天下臣民做出解释: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诏书声称,武媚出身高贵,德才出众,早在先朝时就颇具盛名;而李治自己虽常伴父皇左右,朝夕侍奉,却从未与任何嫔妃有接触;父皇怜爱他,便把武媚赐给了他,就如同汉朝是汉宣帝把王政君赐给儿子汉元帝一样,可以立为皇后。这真是一篇千古奇文,对一切往事都做出了浪漫美好的解释,既说明李治是孝顺清白的,也让武媚与王皇后一样,成了先皇指定给李治的女人,立为皇后自然名正言顺。

但这个美好的故事能欺骗谁?一代英主李世民会不顾礼法人伦,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儿子吗?

没关系,李治已经有了皇权,在金光闪闪的权力之下,谁会质疑这个美好的故事呢?有褚遂良被贬的前车之鉴,谁敢质疑这个美好的故事呢?况且多数人都在为元舅的失败、为关陇诸侯的专权被打破而庆贺着,谁又愿意质疑这个美好的故事呢?总之,这是一个给皇帝和官员们带来幸运的女人,这是一个值得欢呼雀跃的盛典,所有人都向这位新皇后恭顺朝拜……

钟鼓雅乐响起,司空李、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代表百官向新皇后献上玺绶。李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憨然之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脸上挂着质朴的笑容,恭恭敬敬,双手捧上黄金铸印玺——恐怕他早已不记得了,这位皇后其实是旧相识,二十年前他在当并州都督时就曾见过,那是在应国公武士彠的葬礼上,一个因丧父而痛苦无助的可怜女孩。

于志宁也在微笑,但笑得很尴尬,捧着五彩绶的手也一直在微微颤抖——以他的立场和身份原是不配与李一起献宝的。若论与皇帝的关系,张行成如果还活着,李治定会让他最亲近的张师傅来献;若论身份地位,太尉、司空同列三公,可事情闹到这一步,要长孙无忌向战胜他的人献礼祝贺,这不是莫大的侮辱吗?只好他于志宁来凑这个数,无论如何这场风波总算过去,对他这个只想老老实实做事的人来说也算是个安慰吧。

长孙无忌就站在门楼下,从失败的茫然中醒来,现在他开始低头反思——失败源于傲慢自大、刚愎自用。他完全忽视了雉奴,没想到这个表面温顺怯懦的外甥心中也藏着欲望和理想;他更忽视了媚娘,没想到区区一个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能耐;他也忽视了李,没想到那个看似唯唯诺诺的鄙陋武夫是最后的杀手锏。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忽视李的呢?从其称病不朝时?从其辞去尚书仆射时?不!归根结底从先帝临终之时他就错了,从李世民将之贬为叠州刺史、使之隐于台面之下的时候他就误判了。

先帝?!难道这一切都是先帝预先安排好的吗?难道李原本就是李世民留下来遏制他的一颗棋子?长孙无忌简直想笑——是啊!他欣欣然接过了妹夫的权力,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妹夫布置的陷阱边。一代英主李世民怎会放心把权力付与臣下呢?记得妹妹生前多次劝自己,不要逞能揽权,不要贪图高位,现在想来,那不是老生常谈的说教,而是发自内心的担忧。

然而走到这一步,能怪李世民吗?不能。道以广大为功,术以神隐为妙,只要他懂得适可而止,悬崖勒马,就不会掉下去。能怪李治他们吗?不能,废王立武不过是由头,就算这是一桩可耻的乱伦,他不也默许让武媚荣升昭仪吗?乱不乱伦真的重要吗?真正放不开手的其实是隐藏在背后的那份权力。弄权者终被权力所弄,又能怪谁?哪怕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袁公瑜、侯善业五人为首的那一大群官员也并没真正伤到他一根毫毛,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独断专行越多、把持朝政越久、对皇权僭越得越深,反噬在他自己身上的攻击就越重。玩弄权威恣意而行,把人都得罪遍了,上犯皇权、下激公愤,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同时也让诸多关陇权门一起受损——他与外甥之间不仅是权力之争,而且有政见的分歧,或许这一点才是不能彼此妥协的根本原因。

现在崔敦礼病重不起,褚遂良又被贬往潭州。短短数日间,李治已将李义府提升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分割了宰相权力;年仅三十三岁的薛元超当上黄门侍郎,成了门下省副长官;许敬宗接过了原本由褚遂良手握的史笔,负责编修国史,亦如当年房玄龄帮先帝粉饰玄武门之事一般,许某人也要帮李治粉饰废王立武的这段故事了。

翻天覆地乾坤大变,一切都改头换面了。早晚躲不过这么一天,他又何必抓着权力死活不放呢?但是望着满面微笑的李治,长孙无忌似乎寻到一丝慰藉——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把雉奴扶上皇位,让他安安稳稳接过皇权不才是这一切的初衷吗?雉奴真已经成熟了,自信了,勇敢了,甚至懂得耍阴谋,懂得用强权,真正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了,他作为辅弼者还有什么不满足?此时放手虽属被迫,也可算是功成身退。但是……他没有罗织罪名戕害李恪、李元景吗?没有因一己之恶流放李道宗、宇文节吗?没有因关陇诸族的利益强逼雉奴立太子吗?这一笔笔血海深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