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宫煎熬中领悟生存智慧(第4/7页)

媚娘连连点头——不愧是韦贵妃,这么谦卑谨慎。玉器没收,儿子这份孝心也够令她开心了吧?

韦妃又笑道:“早听孟姜说,才人也很喜欢书法。我这儿有不少上等笔墨、精细纸张,今后你若需要知会一声,我派宦官给你送去。”媚娘千恩万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转而去拜淑妃。

杨淑妃的精神不是很好,虽说穿着新年喜服、满头珠翠,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鬓边白发添了不少,额上明显有几条皱纹——皇帝公然表示不再考虑立皇后,她的希望落空了。

媚娘曾经亲睦她,继而憎恶她,不过事到如今只有同情——这个女人勤勤恳恳,她付出的不比长孙皇后差多少,终究不能如愿,好在还有个好儿子吴王李恪孝敬她……

按序下一个该拜贤妃,但媚娘与她是亲戚,晚一步无所谓,转而先拜阴德妃。

“哈哈哈……哈哈哈……”阴妃宫中总是充满欢笑声,离着老远就能听见,即便她已不再受宠幸,身材愈加发福,但她依然很快乐,掖庭中人都说她“没心没肺”。不过在媚娘看来,没心没肺也无甚不好,至少不会痛苦——单就出身而言,她父亲阴世师杀了李世民的兄弟,她父亲又被李渊处死。若非“没心没肺”,如何面对这残酷的命运?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她驭下宽纵,大过年的宫女宦官都不知哪玩去了,竟连个迎接的人都不见。媚娘自己进去,还没屈身施礼,阴妃已笑着迎过来:“快来,你也是念佛之人,叫你开开眼!”媚娘糊里糊涂被她拉到案前。

“这是我儿子抄的佛经,说孝敬我的。快看看吧……”

媚娘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这笔字实在太差,写得乱七八糟的,有的地方甚至串了行,而且还将“阿弥陀佛”写成了“阿弥驼佛”。阴妃之子齐王李祐自幼淘气,不爱学习,近年来更是顽劣任性,比起太子承乾有过之而无不及。李世民也多次下诏训斥,可他就是不改,或许是随了母亲的性,大大咧咧粗疏率性。

阴妃丝毫不以儿子没才学为耻,反而大感欣慰:“佛祖不骑金翅大鹏,改骑骆驼了,祐儿啊,你可真能逗娘开心……”字虽然不好,毕竟是孩子一片心。笑过之后阴妃又开始摘身上的珠宝往塞给媚娘,这次媚娘笑嘻嘻地没拒绝——她越来越喜欢阴妃了,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打交道最是愉快,媚娘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格与阴妃有些像,可人家入宫甚早,即便与李家有仇也升到了四妃的位置,还生下个儿子可以帮忙保住富贵,自己却生不逢时!

媚娘笑够了,辞别阴妃,这才往燕贤妃处去,新年之际姐俩说说知心话,也算一点儿慰藉吧。她刚到宫门口,就见表姐的婢女笑呵呵迎来:“武才人,娘娘派人到处找你,您去哪儿了?”

“各处拜拜。”

“快来快来,您看那是谁来了?”

媚娘懵懵懂懂被婢女拉扯着入殿,见燕妃穿着端庄华贵的礼服,却没坐正位,而是斜踞胡床,恭恭敬敬陪着一位座上客。

那是一位老妇人,身材瘦削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穿一身外命妇的礼服,略有些旧的礼服依旧衬托得她气质出众;那葳蕤的锦绣花钿、光华的刺绣腰带仿佛长在她身上,超凡脱俗的贵气似是与生俱来,并未因衰老而消减,反而因岁月的沉淀越发庄严。

媚娘从门口看不到她正脸,但那精干的身影、乌木鎏金的发钗,还有腕上的檀木念珠媚娘记忆犹新,在无数个夜晚曾梦到过。

“娘……”媚娘颤颤巍巍地叫了出来。她想一头扑倒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强烈的执念还是将她攫住了。

杨夫人轻轻扭过头来——真是令人意外!岁月虽然把她满头青丝染得灰白,却并未在她脸颊刻下多少皱纹,甚至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看到女儿的那一瞬间她脸庞微微颤动两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泪光,却随即恢复平静,只是轻轻呼唤一声:“照儿……”

千言万语凝噎在喉,母女俩无声对望着,直至一旁的燕贤妃轻轻道:“媚儿,坐下慢慢说。我还有事,不陪你们了。”说完慢慢踱出房门。

媚娘这才缓过神来,当即跪倒在地:“孩儿给娘叩头。”

“起来,你如今是皇帝内宠,不必施此大礼。”

媚娘依旧重重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道:“深宫隔绝不能尽孝,女儿平日便是想给娘磕头又岂可得?”

杨夫人脸上绽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你平平安安,娘便知足了。”

媚娘紧靠着母亲坐下:“我还以为自己做白日梦呢!娘怎逢机会进京?”母亲毕竟是应国公夫人,国之命妇,入宫相见倒不成问题;但这种机会只有逢年过节皇帝准许后宫探亲之时才有,而且无法入掖庭,只能在贤妃这里相见。令她不解的是,长安文水道路相隔,母亲一介女流怎会来到京城?

“难道元庆、元爽他们升了官,入京朝觐携您而来?”

“哼。”杨氏脸上的慈祥全然不见,露出不屑的微笑,“你指望那帮无才无德之人升官?等下辈子吧。前两年你两位伯父武士稜、武士让相继过世,门庭冷落越发不成样子。娘想念你,搬到长安来了。”

媚娘蓦然想起:“是先皇赐给父亲的那所宅邸?”

“正是。”

“原先他们不是不让咱住吗?”

杨氏笑道:“你入宫侍奉天子,他们哪还敢得罪为娘?以后娘就住在京城,咱母女多些相见的机会,岂不更好?”其实住京城也未必如何,宫禁森严重重阻隔,今日这等机会实在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媚娘已很庆幸,她拉住母亲的手:“您这些年过得可好?”

“好!”杨氏笑得越发爽朗,“吃得饱,穿得暖,事事有人伺候,闲来佛前祷告,有什么不好?前几日我说要到京城来住,元爽吓坏了,生怕我找你告状,特意派十几个仆人侍奉,一路上……”

真的吗?虽然杨氏说得轻巧,可她骗不了女儿,媚娘正紧紧握着她的手——那曾是一双多么绵软的手!除了脂粉、笔墨和佛经,几乎什么都没摸过,它仿佛天生便是高贵的,充满暖意、充满温柔、充满檀木佛珠的香气。如今它却生出老茧,皮肉干瘪、骨节凹凸,这绝非享福之人的手。拥有这双手的人分明吃过苦、受过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饱经风霜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