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及儒家之初起(第2/8页)

(二)孔子的行为,与希腊之“智者”相仿佛。

(三)孔子的行为及其在中国历史之影响,与苏格拉底之行为及其在西洋历史上之影响,相仿佛。

上文已说,士亹教楚太子之功课表中,已有“诗”、“礼”、“乐”、“春秋”、“故志”等。但此等教育,并不是一般人所能受。不但当时之平民未必有机会受此等完全教育,即当时之贵族亦未必尽人皆有受此等完全教育之机会。韩宣子系晋世卿,然于到鲁办外交之时,“观太史氏书”,始得“见‘易象’与‘鲁春秋’”;(昭公二年,《左传》卷二十,《四部丛刊》本,页十二)季札亦到鲁方能见各国之诗与乐,(《襄公》二十九年,《左传》卷十九页三至五)可见“易”、“春秋”、“乐”、“诗”等,在当时乃是极名贵的典籍学问。

孔子则抱定“有教无类”(《卫灵公》,《论语》卷八页九)之宗旨,“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述而》,《论语》卷四页二)。如此大招学生,不问身家,凡缴学费者即收,一律教以各种功课,教读各种名贵典籍,此实一大解放也。故以六艺教人,或不始于孔子;但以六艺教一般人,使六艺民众化,实始于孔子。

说孔子是第一个以六艺教一般人者,因在孔子以前,在较可靠的书内,吾人未闻有人曾经大规模的,号召许多学生而教育之;更未闻有人有“有教无类”之说。在孔子同时,据说有少正卯,“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荣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孔子家语》,《四部丛刊》本,卷一页五)据说少正卯也曾大招学生,“孔子门人三盈三虚,惟颜渊不去”。(《心隐篇》,刘勰《新论》卷四,涵芬楼影印《汉魏丛书》本,页八)庄子说:“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德充符》,《庄子》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二十九)不过孔子诛少正卯事,昔人已谓不可靠;少正卯之果有无其人,亦不可知。《庄子》寓言十九。王骀之“与孔子中分鲁”,更不足信。故大规模招学生而教育之者,孔子是第一人。以后则各家蜂起,竞聚生徒,然此风气实孔子开之。

孔子又继续不断游说干君,带领学生,周游列国。此等举动,前亦未闻,而以后则成为风气;此风气亦孔子开之。

再说孔子以前,未闻有不农不工不商不仕,而只以讲学为职业,因以谋生活之人。古时除贵族世代以做官为生者外,吾人亦尝闻有起于微贱之人物。此等人物,在未仕时,皆或为农或为工或为商,以维持其生活。孟子说: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告子下》,《孟子》卷十二,《四部丛刊》本,页十六)

孟子之言,虽未必尽可信,但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别不事生产者,实未闻有人。《左传》中说冀缺未仕时,亦是以农为业。(僖公三十三年,《左传》卷七页十五)孔子早年据孟子说,亦尝为贫而仕,“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万章下》,《孟子》卷十页十)但自“从大夫之后”,大收学生以来,即纯以讲学为职业,为谋生之道。不但他自己不治生产,他还不愿教弟子治生产。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子路》,《论语》卷七页三)子贡经商,孔子说:“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先进》,《论语》卷六页六》他这种不治生产的办法,颇为其时人所诟病。据《论语》所说,荷丈人谓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微子》,《论语》卷九页十五)此外晏婴亦说:

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孔子世家》,《史记》卷四十七页五)

《庄子》亦载盗跖谓孔子:

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徼幸于封侯富贵者也。(《盗跖》,《庄子》卷九页三十四)

此等批评,未必果是晏婴、盗跖所说,《庄子》中所说,尤不可认为实事。但此等批评,则是当时可能有者。

战国时之有学问而不仕者,亦尚有自食其力之人。如许行,“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滕文公上》,《孟子》卷五页九)陈仲子“身织屦,妻辟”(《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十五)以自养。但孟子则不以为然。孟子自己是“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此其弟子彭更即以为“泰”,(《滕文公下》,《孟子》卷六页五)他人当更有批评矣。孟子又述子思受“养”的情形,说:

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万章下》,《孟子》卷十页十一至十二)

观此可知儒家之一种风气。惟其风气如此,于是后来即有一种非农、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不治生产而专待人之养己。此士之阶级,孔子以前,似亦无有。以前所谓士,多系大夫士之士,或系男子军士之称,非后世所谓士农工商之士也。

【注】按《国语·齐语》中所谓士农商之士,似指军士,详见《燕京学报》第二期拙作文中。

此种士之阶级只能作两种事情:即做官与讲学。直到现在,各学校毕业生,无论其学校为农业学校或工业学校,仍只有当教员做官两条谋生之路;此所谓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论语》卷十页四)

孔子即是此阶级之创立者,至少亦是其发扬光大者。

此种阶级,为后来法家所痛恶。韩非子说:

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八说》,《韩非子》卷十八,《四部丛刊》本,页五)

又曰: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五蠹》,《韩非子》卷十九页三至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