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学(上)(第3/6页)

《论语》“六十而耳顺”。孙绰云:

耳顺者,废听之理也。朗然自玄悟,不复役而后得,所谓“不识不知,从帝之则”也。(同上卷一页二十)

《论语》“颜渊死,子哭之恸”。郭象云:

人哭亦哭,人恸亦恸,盖无情者,与物化也。(同上卷六页五)

《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顾欢云:

夫无欲于无欲者,圣人之常也;有欲于无欲者,贤人之分也。二欲同无,故全空以目圣;一有一无,故每虚以称贤。贤人自有观之,则无欲于有欲;自无观之,则有欲于无欲。虚而未尽,非屡如何?(同上卷六页十一)

太史叔明云:

颜子上贤,体具而微则精也。故无进退之事,就义上以立屡名。按其遗仁义,忘礼乐,隳支体,黜聪明,坐忘大通,此忘有之义也。忘有顿尽,非空如何?若以圣人验之,圣人忘忘,大贤不能忘忘。不能忘忘,心复为未尽。一未一空,故屡名生也焉。(同上卷六页十一)

《论语》“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郭象云:

夫君子者不能索足;故修己者索己。故修己者仅可以内敬其身,外安同己之人耳,岂足安百姓哉?百姓百品,万国殊风,以不治治之,乃得其极。若欲修己以治之,虽尧舜必病,况君子乎!今见尧舜非修之也,万物自无为而治,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明,云行雨施而已。故能夷畅条达,曲成不遗,而无病也。(同上卷七页四十五)

以道家之学说,释儒家之经典,此玄学家之经学也。

三 【阮籍、嵇康、刘伶】

道家之学既盛,人之行事,亦多以放达不守礼教为高。如阮籍、嵇康、刘伶等,其行事皆一时风尚之代表也。《晋书》曰: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容貌瓌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景元四年(西历二六三年)冬卒,时年五十四。(《阮籍传》,《晋书》卷四十九页一)

阮籍作《达庄论》曰: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精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以生言之,则物无不寿;推之以死,则物无不夭。自小视之,则万物莫不小;由大观之,则万物莫不大。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泰山为小。故以死生为一贯,是非为一条也。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凡耳目之官,名分之施,处官不易司,举奉其身,非以绝手足,裂肢体也。然后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目视色而不顾耳之所闻,耳所听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适性之所安。故疾疢萌,则生意尽;祸乱作,则万物残矣。夫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消息不亏。(《阮步兵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光绪乙卯信述堂重刊本,页三十八至四十)

此亦即《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意。惟《庄子》立论,多就认识论逻辑方面言之,此则专就形上学方面言之。以为天地万物,俱为一体,“重阴雷电,非异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所谓个体,均此全体之部分。如一人之身有须眉,“别而言之,则须眉异名;合而说之,则体之一毛也”。世之人多执个体以为我者,此犹人之手自以其自身为我,人之足自以其自身为我也。所谓“世之好异者,不顾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于彼?残生害性,还为仇敌,断割肢体,不以为痛”。阮籍如此立论,又与庄学不同。

阮籍又作《大人先生传》曰: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于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叹,假云霓而应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于内,而浮明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斤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恩泽无所归,则死败无所仇。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散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于昭昭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阮步兵集》页四十五至四十九)

此攻击“君子之礼法”,亦《老》庄之言。

同时又有嵇康。《晋书》曰: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嵇康传》,《晋书》卷四十九页十一)

嵇康作《释私论》曰:

夫称君子者,心无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仁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嵇中散集》卷六,《四部丛刊》本,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