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旗人混蛋多

恭王以后,军机重臣首推柏葰,但是,他却在咸丰八年被政治新秀肃顺以极高明的手法弄得身死家破。而肃顺则是咸丰死后托孤的“顾命八大臣”中最为嚣张的角色,并直接和慈禧、恭王对抗,成为“祺祥故事”的第一主人公。肃顺,字裕庭,郑亲王第六子。他的行事,有点像乾隆朝权臣和珅,不学而有术。但在用人、行政两方面,眼光之敏锐、体察之精准,则比和大人高明多了。行政的才能,主要体现在“兴大狱”,用人的眼光,则在于“亲汉疏满”。

满清一代,科举考试舞弊现象很普遍,如果考官也牵涉在内(所谓通关节),往往就会“兴大狱”,自上而下,死伤无数。顺、康两朝,天下初定,为警示、驯服汉族读书人起见,惩治尤为严厉(估计和解放后的知识分子政策命意相同)。咸丰八年的科场案,则以受刑官员级别之高创了纪录。这年,文渊阁大学士兼军机处领班大臣柏葰担任顺天乡试主考官,考生罗鸿禩通过关系找到了柏葰的家人靳祥。柏葰年老,杂事都委托靳祥办理。柏葰阅卷,将罗卷定为副榜。考试被录取,称为正榜,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副榜则入国子监肄业,不得参加会试。罗鸿禩乃委托靳祥从正榜内取出一卷,和己卷对调。于是,罗卷进入了正榜。不过,正榜取中之卷,还要进行“磨勘”,也就是复审。此案即在磨勘时暴露。罗卷文理一无可取,光错别字就有三百多,磨勘官一见大惊,但慑于柏葰权位,不敢公开批驳,只是私下告诉了御史孟传金。御史的职责就是纠察,遂以上奏。咸丰亲派太监到礼部取得罗卷,看到满纸错字,不禁大怒,立命罗鸿禩到南书房重试,端华、肃顺监考。重试的文题是“不亦乐乎”,诗题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摆明了要看罗同学的笑话。罗同学前后如一,再次交上一份“疵蒙谬累”的考卷,于是此案定性为“通关节”,交刑部“穷治”。靳祥吓得赶紧自杀,希望能保住老东家。但是会同刑部审案的肃顺毫不姑息,此案以外,又纠出花旦平龄枪替(即请人代考)、副考官程廷桂的儿子通关节等案,查获“问题试卷”五十多份。一审判决,自柏葰以下,拟弃市、流放等处罚者几十人,俱交给皇帝定夺。咸丰颇有念其昏老,宽恕柏葰的意思,肃顺则按律力争,坚执不可。明年,柏丞相、罗同学、程公子等都在菜市口被砍下了脑袋。肃顺办此案,反对者视为“严酷”,有“倾轧”的嫌疑,但是不得不承认,自此以后,“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场清肃”,效果持续三十年之久,即使光绪中叶“弊窦复滋”,但也“终未至如前此之甚”,可见“用重典之效,足以挽回风气也”。

科场一案,肃顺扬刀立威,大臣谈之色变,再加上他整顿户部卓有成效,浸然就有了天子以下第一人的派头。在用人方面,肃顺的眼光也不拘一格,赏识曾国藩,暗助左宗棠,是他最著名的事迹,但他平生未到过湖南,此前也未闻与曾、左有私交,怎么就和湖南人结下这么深的渊源呢?这就得说说“肃门五君子”了。肃顺身为满人,却最看不惯同族,对待满族下属,恣雎暴戾,如同奴隶,而对汉员则礼数有加。他曾说:“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只笔厉害得很啊”;所以受贿也只收满人不受汉人的。碰到有才学的汉人,他以尚书亲贵之尊,颇能折节下士,因此幕府中网罗了大批才俊,其中尤以高心夔、王闿运、龙汝霖、李寿蓉和黄锡焘最为著名,号称“肃门五君子”。龙汝霖为其子师,高心夔是其谋主,李寿蓉在他所管户部任事,王闿运和黄锡焘则是光扯闲谈不任实事的高级幕客。王闿运等人经常在法源寺宴集,肃顺每每派人送酒果助兴,王在三十多年后,还写诗怀念其中的“俄罗斯酒”。五人中,肃顺最欣赏的则是高心夔。咸丰八年的科场案馀震未消,十年会试,他就轻身犯险为高心夔“助拳”,浑不鉴及前次柏葰的惨状了。前一年,高心夔参加殿试,诗题限押“文”韵,而误入“元”韵,遂不与三甲之列。这年恩科会试,高心夔入了二甲,再次参加殿试。肃顺神通广大,考前一日探听到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出处为唐人孙逖的《夜宿云门寺》。立即把高心夔叫来,嘱咐他连夜赶做,明天一定弄个状元爽一把。第二日入场,果然是这个题目,场中三百多人,几乎没有知道此题出处的。高心夔大喜,自命不作第二人想。匆匆写就,出来就找肃顺报喜。肃顺接过诗稿一看,顿足捶胸,大叫“完蛋!完蛋”。原来,高心夔记错了韵部,押韵的八个字除了“门”字外,都押到了“十一真”韵,而“门”字在韵部却属于“十三元”。考试出韵,内容再好也要被淘汰,榜下,高心夔又列四等,没做成进士。同时落选的王闿运幸灾乐祸,送他一幅对仗工整的对联:“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肃尚书办事再精密,也禁不住高举人如此疏忽,除了相对苦笑,就只能慨叹命定不是富贵之人了。

五人中,高为江西人,其他四人都是湖南人,与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都有极真切的交往和认识。通过他们的介绍,肃顺知道了曾、胡等人的志行才学,自然全力在咸丰面前推荐揄扬,咸丰早已认可肃顺的办事才能,这些话自然都记在心上。所以胡林翼超擢湖北巡抚,曾国藩屡被优容,左宗棠由举人而超升四品京堂,大部分原因还在于肃顺的米汤灌得好。但是,肃顺后来伏诛,五君子仓皇逃窜,生怕被当作“肃党”惩治,功名利禄,俱化为泡影;湘军大盛,曾、左在内的诸将帅也因为这个缘故,不敢奏奖其居中援引之功。五君子回忆起高心夔的笑话,恐怕也都笑不出来了。此是后话,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