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琐的郭巡抚(第2/3页)

闽、粤两省长官,于敌情、军务本应“随时咨报”;撤调苏军这种大事,更要提早通告、协商。左宗棠却“独此一节,隐秘为之”,故郭嵩焘不得不怀疑其中必有猫腻,不得不慨叹“莫测其所以用心”。当此时地,他猜测左的用心是“惟恐其一入粤境使此贼速了”,不无道理。郭、杨如能入粤助剿,揆以前此战绩及目前形势,太平军不能久撑,势将“速了”,然则广东督、抚以此奏捷,必蒙奖赏。郭、杨不入粤,则单以粤军之力,断不能“速了”,势必被朝廷责备;而左宗棠挟肃清浙、闽之馀威,朝廷必将授予节制他省之命,令其入粤清剿,然则,所有的功劳都将记到左某的账上。郭嵩焘由此推测,左宗棠奏调淮军回苏的主要原因,乃在于争功。随后的事态发展,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八月二十三日上谕:

“左宗棠前已有旨令其驰赴镇平督办军务,广东、福建、江西三省兵勇均归节制;即著懔遵前旨,迅速前进,妥筹一切。如有不遵调遣及迟玩军务者,并著查明参奏,以一事权”;

自闰五月迄今,已历三月,而广东军务毫无起色,于是,朝命左宗棠入粤(镇平在粤东嘉应地界),并节制三省。至此,郭嵩焘认定左宗棠“所以用心”,全在争功;但是势穷时迫,自己无力改变局面,惟有忍气吞声,慨叹世风日下、交道不古而已。他万没想到,左宗棠不仅争杀敌之功,竟还要夺其巡抚之位。奉到节制之命后,左宗棠复奏,依例谦让一番以外,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文字:

“办贼必须得人,用兵必须选将,古云:‘天下危,注意将’;即今督、抚之任也。督、抚虽不必亲履行阵,要必精于选将委任而责成功,庶以守则固、以战则克而贼无不灭矣。瑞麟所奏粤东三大将,以臣所闻,骄怯有馀,朴勇不足,宜其不能战也。……慨自金田逆匪作乱以来,天下受其荼毒,而贼首皆广东人,即杨秀清、萧朝贵虽籍广西,而亦广东流民之占籍者。广东民俗,类多狡猾凶顽,出人意表,此次从贼归来者又多以投诚幸免,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伯牛案:解也)乎?”;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是汉人陆贾的名言。当此之时,总督、巡抚最重要的职责就是“选将委任而责成功”;但是,广州将军兼署两广总督瑞麟推举郑绍忠、方耀、卓兴“三大将”,“骄怯有馀,朴勇不足”,并未做到“注意将”的本分。然后笔锋一转,从“贼首”皆出身粤籍说到广东民俗的“狡猾凶顽,出人意表”,运用“地域歧视”作为理论工具,强调在两广地区用兵的特殊困难,同时暗示广东现任领导人的能力不足以控制局面。“此次从贼归来者又多以投诚幸免”,则指责广东官吏在战术上犯了“以抚代剿”的错误,苟安于目前,遗患于未来。最后一句话,则不但建议广东应该换人,甚且提供了具体的候补人选。这个候补名单,却又主要针对郭嵩焘而言。李鸿章当时以江苏巡抚署理两江总督,配合曾国藩剿捻,事急任重,不可能调任广东;瑞麟则是根正(正蓝旗)苗红(叶赫那拉氏)的三朝老臣,此前抗英、剿捻,苦劳亦夥,不可能仅因用人不当而被夺职。因此,两广总督是不可能换人的。蒋益澧刚刚结束护理浙江巡抚,归任布政使本职,他在浙江期间主要负责左宗棠大军的饷需后勤工作,办事干练,左宗棠极为欣赏,故要推举他来广东任职。郭嵩焘自同治二年受命署理广东巡抚,迄今未行转正(即实授),地位本不稳固,而广东军事饷政被左宗棠贬斥得一塌糊涂,则更加不妙;现在又出来个候补蒋益澧,他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有下台的可能。因此,左宗棠提出督、抚候补名单,表面上要换两个人,实际上的效果却只会换掉郭嵩焘。

此摺以恳辞三省节制之命开头,却以建议广东进行高层任免结尾,不问而知:辞钦命是假,报私怨是真。郭嵩焘自能深切领会其中的凶险,而也在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不能为邻省代固藩篱”、奏调淮军回苏、“驱贼入粤”、提供候补人选,竟是一套驱逐自己的组合拳,争功云云,根本不是左宗棠的真实意图。咸丰末年,郭嵩焘不仅在皇帝召对时为左宗棠大力揄扬,其后更不惜为陷入冤案的左宗棠向潘祖荫行贿,虽说自己不是市恩望报的小人,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恩将仇报的今日。回忆往事则触绪纷来,感念身世则百感交并,“自揣既熟”,却“不达于时轨”,二十年前曾国藩的赠言终于变成了谶语。除了辞职,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当然,郭嵩焘决定辞职,除了来自福建的攻讦,同城督、抚不和这个传统痼疾也是重要原因。总督,其实是一个很尴尬的位置。胡思敬说:

“总督名实不称,载之国史,徒滋后世之疑。云贵总督驻云南,未尝问贵州事;两湖(伯牛案即湖广)总督驻武昌,未尝问湖南事;推之两广、闽浙、陕甘,莫不皆然。江苏幅员不及四川四分之一,总督驻江宁;巡抚驻苏州;提督驻清江浦,兼兵部侍郎,专典制淮南,同于督、抚。江督名节制三省,其实号令不出一城,遑问皖、赣”;

总督名义上管二至三省,实际上只管得了驻在省的事情,而驻在省又有个巡抚,本省大政也是他的分内事。然则,督、抚同城,为了争夺本省控制权,不得不有一番斗争。不论督、抚,其中一人或后台更硬,或才能更强,必能压制另一人;若势均力敌,则整日厮斗,任内俱都不得安宁。同治九年,张文祥刺杀两江总督马新贻,案情扑朔迷离,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说法,就用督抚不和来解释,说幕后主使是江苏巡抚丁日昌。虽未敢确信,但也见出督、抚不和所引发的争端能够到达多么激烈的程度。就拿郭嵩焘所在的广东来说:嘉庆年间,总督那彦成与巡抚百龄明争暗斗,百龄遂因失察家丁,拟遣戌。孙玉庭继任巡抚,也继承了斗志,终以“滥赏盗魁”的罪名劾罢那彦成;后百龄再来,任总督,以怨报德,用“葸懦”的罪名劾罢孙玉庭。职位之间不解的世仇,自然也传染了瑞麟和郭嵩焘,他在《奏请开缺另简能员接任广东巡抚疏》中披露了督、抚不和的实况,略谓:

“李福泰粉饰军情;方耀闻贼至而先期避去,致令全军溃散;卓兴驻省两月,索饷二十万,由老隆调赴兴宁,径报率勇归家,已而复称各勇均经招回。瑞麟概不查问。长乐失守,惠州戒严,郭嵩焘欲驻扎惠州,瑞麟将会商之司、道面斥,且对众宣言:巡抚欲加整顿,卓兴、方耀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