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李元度(第2/2页)

曾国藩还批评他“但取平江之人,不用他籍之士”;此语意甚微妙。湘军的基本建制单元,本就以乡谊维系。早在创建水军时,曾国藩就叮嘱负责征兵的人:“水手皆须湘乡的,不参用外县的,盖同县之人易于合心故也”;曾国荃的“吉”字营则“不独尽用湘乡人,且仅用屋门口周围十馀里之人”。然则,李元度“但取平江之人”,也未见得大谬不然,曾国藩为何要批评他呢?原来,李元度“甄录”的平江老乡,大多用来充任中上层军官,而不是普通勇丁,这就破坏了营-哨-什-勇逐级挑选下属的湘军制度,有任用私人的嫌疑,而不仅仅是地域歧视了。

因为上述原因,李元度再度从军,曾国藩就没让他带兵,而是让他做了记室、参军。李元度“下笔千言,条理周密”,恰能胜任文案工作,倘若顺着这条职业道路走下去,虽不敢奢望左宗棠、李鸿章那样的功勋,但如李瀚章、盛宣怀那样,幕优则官,混个一、二品大员还是很有指望的。可是,天意弄人,李元度的职场生涯终未能如此完满。

咸丰十年春,太平军定计:佯攻杭州,解南京之围。清军果然中计。江南大营旋被攻溃,张国樑、和春先后阵亡、自杀,江苏、浙江全面告急。新任浙江巡抚罗遵殿,原在湖北任职,和胡、曾等湘军领袖交谊极深,当此危急关头,自然向湘军乞援。其时,湘军诸部被太平军牵制在湖北、江西、安徽三省,无法赴援浙江。不得已,李元度又一次投笔从戎,重新扮演廖化的角色。李元度重出江湖,胡、曾都不看好他,胡林翼给罗遵殿写信说:

“(李元度)爱才如命,疾恶如仇;而所疾固多恶人,所爱未必才士也”;此谓李军中并无人才,难以改变局面。

又给罗遵殿的儿子忠祜写信:

“李次青(元度字)、正人也,任事一片血诚,笔墨亦敏捷清挺无俗尘,军事参谋可得一当,特未可专以治兵耳”;

但是,时穷事蹙,舍李元度以外,湘军别无他人可以援浙,故曾国藩只能将此次援浙当作一次赌博,如龚自珍所谓“看伊家国运如何”也。不过,二人毕竟是共历患难、生死相托的交情,曾国藩对李元度此行胜败安危的关注,自当区别于其他将领。他如此描述他的矛盾心理:

“廼者浙警初闻,鄙人日夜诅其大乱,俾阁下闻变遽起,以赴武林之难;既又日夜祝其大克,俾阁下无所事事,而当俯就陋邦,完我常与。兹幸皇天后土鉴此微诚:诅有益也,祝亦有灵”;

军人必须闻命“遽起”,书生从戎的李元度也不能例外,故曾国藩“日夜诅其大乱”,以激励李元度的斗志和杀气;但是,千里赴援,兵凶战危,亦师亦友的曾国藩固又希望他能“无所事事”,全身而退。“诅有益也”,其益处在于此种情境最能磨砺人才,或可借此机会帮助李元度完成由儒生向武将的转型,就像以罗泽南、李续宾为代表的湘军将领一样。“祝亦有灵”,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爱护,他并请精通《易经》的幕友陈学镕为李元度此行卜卦,想尽办法对自己和李元度进行心理暗示(“灵”),其行可敬,其心可悯。

不过,倡议邀请湘军赴援的罗遵殿还来不及看到湘军的旗帜,就因城破而捐躯,李元度也因此稍缓其行,“诅”“祝”之“益”否“灵”否,暂时无法印证。而太平军在解除南京之围后,一面在苏、浙用兵,一面向上游的安徽、江西进军,试图再度占据武汉,以控制长江流域。因此,驻扎在皖南的湘军,尤其是深处万山之中的祁门大营,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李元度的主要任务也就由援助浙江转变为防守皖南,保卫大营,俨然成为湘军大营的“门户”。

胡林翼说,李元度虽不能战,但未尝不能守;曾国藩亦作如是想,故将皖南“四府一州”全行托付给李元度,并安排张运兰、左宗棠、鲍超三军“左右夹辅”,避免他因汛地过广、头绪过多而“东瞻西顾、拖泥带水”。当日形势,固然不利于湘军,但是,李元度倘能严守军令,立定脚跟,不浪战以求胜,不侥幸以邀功,自可圆满完成曾国藩交待的战略任务。让李元度作廖化,力或有所不济;不做马谡,则似能不辱使命,这大概就是曾国藩的如意算盘。可惜,“今亮”的称号早经左宗棠注册,这一次,曾国藩注定享受不到谈笑却敌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