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5页)

歇了一日后,耿于仁亲自带致庸去往制茶场。致庸一路走,一路望,满目皆是绿色,忍不住赞道:“武夷山真是好地方!”远远地,有采茶女唱起歌来,其声凄美悠长,致庸不觉驻足听去:

清明过了谷雨连,背起包袱走福建。

想起福建无走头,三更半夜爬上楼。

三捆稻草搭张铺,两根杉木做枕头。

想起崇安真可怜,半碗腌菜半碗盐。

茶叶下山出江西,吃碗青茶赛过鸡。

采茶制茶真可怜,三更五更不能眠。

偎着茶树吃冷饭,凑着月光算工钱。

武夷山上九条龙,十个茶家九个穷。

年轻穷了靠双手,老来穷了背竹篓。

一曲终了,致庸大为赞叹,问道:“耿大哥,这是什么歌,竟然如此好听!”耿于仁闻言大笑:“兄弟过奖了,这是我们武夷山茶民唱的《采茶歌》,我们自家人听着亲切而已,其实是下里巴人,不堪入耳,不堪入耳!”众人拐了一个弯,又往前走了好一阵,制茶场在一片青山绿竹的掩映下,已经赫然在望了。

耿于仁带着众人进了制茶场,边走边参观。茶工们正在紧张地进行制作茶砖的准备工作。耿于仁笑道:“照你的吩咐,我让他们日夜加班修整制茶机。你放心,十几天工夫就能把所有的散茶制成茶砖。”致庸想了想,突然道:“大哥,趁着他们还没开始制作茶砖,我拜托你一件事,你让他们把所有的茶,全部制成一斤一两的,标重还是一斤。”茂才看了看致庸,暗暗现出赞许之意,耿于仁却一愣:“兄弟,这是为何?你这样干,自己不是要吃亏吗?”

致庸笑道:“大哥,这是兄弟我第一次和水家、元家及邱家一起做茶货生意,我们乔家做生意向来讲三个字,一是义,二是信,三才是利,茶砖要走千里路才能到达祁县,我怕路上会有损耗。”耿于仁佩服道:“致庸兄弟,你真是个第一等诚信的人,大哥我赞服你了。行,这一斤一两重的茶砖,我帮你做!”致庸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另外,我那份茶砖上,你让人都给我加上一个‘大’字模印做标记。”耿于仁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兄弟,我明白了,你虽是第一年走茶路,但已经要给自己的茶货创出一个牌子了!”致庸也笑起来:“大哥猜对了。我家丝茶庄的店号叫做大德兴,我在上面加个大字,让客商们知道这是乔家的茶砖!但凡是乔家的茶砖,卖一斤的价,标重一律是一斤一两!”

耿于仁点头,随后开始吩咐手下。致庸向茂才耳语几句,于是茂才和高瑞留下陪耿于仁,自己和长栓往外走去。“东家,咱们去哪?”长栓忍不住问道,致庸想了想道:“如此风光,到茶山上走走呗!”长栓“噗嗤”一乐,玩笑道:“二爷是不是又想听采茶女唱歌了?”致庸回首笑道:“你懂什么?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经就是民歌,那是经孔圣人删定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听民歌可以知天下兴亡,就你净往歪处想!”长栓吐吐舌头,不敢再乱开玩笑了。

此去一路风光绮丽,却没有再听见采茶女的歌声。致庸赞叹着前行,拐过一个小小山角,忽见前方一处独居的竹屋,两旁青山,户外翠竹,门前则是一条涧溪,清澈明亮。致庸走来站住,不觉叹道:“好漂亮的地方!背靠绿山,前临清溪,远望有山川景物之美,近观有竹篱茅舍之幽,三月桃花,六月稻熟,八月鱼肥,九月红叶……我乔致庸平生若有如此佳处,定可令我百事不问,只流连山水,读书饮茶,此生足矣!”

长栓在旁呵呵笑道:“东家,您要是在这里住下不走了,货通天下的事怎么办?您不是还要北上大漠南至海,东到极边西到荒蛮之地吗?怎么,不去了?”致庸道:“你懂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也,置身铜臭之所,追名逐利之场,我当然想像当年的晋商前辈那样走遍天下,建不世之功,可是到了这里,利禄之念顿消,什么货通天下,走万里商路,统统都不想了。庄子说得好,鼹鼠饮河,不过一饱,鹪鹩占巢,不过一枝,二爷到了这里,不想再做商人,想做神仙了!”说着,他乘兴走上前去敲门,但门扉紧闭。他又喊了两声,亦无人应。

长栓吐吐舌头道:“东家,到了这里,您又诗兴大发了?”致庸笑道:“此情此景,前人已写过诗。‘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门久不开。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住在这里的一定是位清雅高古的隐士,乔致庸一身铜臭,自然与这样的高人无缘了。走吧,回去了!”他正要走,长栓突然道:“二爷,等一等,您瞧,高人回来了!”致庸回头望去,但见前面清溪上,一位小童子划着竹排,顺流而至。竹排上立着一位瘦高的中年布衣男子,衣袂飘飘,风度俨然。溪面上时不时飘过一团白雾,竹排和竹排上的人时隐时现,恍若仙人仙境。

致庸看得呆了,不觉赞道:“好风雅的人!真是神仙一流的品貌!”长栓也看得发呆,一听致庸说话,又捂嘴笑道:“二爷,您只怕又要吟诗了吧!”致庸也不理会,又看了一会,忽然长声吟道:“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逘乃一声山水绿。”一时吟毕,忍不住又叹道:“长栓啊,此等天地山川风景人物,真真要令我乔致庸化入‘烟销日出不见人,逘乃一声山水绿’的意境里去了!”长栓一听赶紧冲他打拱作揖,道:“二爷,您可不能化进去了,您要是化进去了,我们回去了,太太找我们要人怎么办?”

正说着,只见竹排靠岸,那布衣男子携着童子顺石路走了上来。致庸退到路边恭立。布衣男子一路走来,长声吟道:“天下皆浊我独清,天下皆醉我独醒。哈哈!哈哈!”长栓在一旁小声嘀咕起来:“东家,我以为天下的读书人只有孙老先儿是个疯子,您看看他,比孙老先儿疯得还厉害呢,哪里是什么神仙!”致庸瞪他一眼,长栓赶紧闭了嘴。

那布衣男子旁若无人地走过去,掏出钥匙正要开柴门,致庸恭谨上前,拱手道:“这位先生请了,山西祁县商人乔致庸这厢有礼了!”布衣男子凝神看他,忽然神情开朗地拱手道:“山西商人乔致庸?原来你就是那个不避万死来我武夷山买茶的出色人物?”致庸一惊笑道:“先生是谁,如何知道在下?”布衣男子大笑,复又认真看他:“我是谁对先生不重要,至于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我倒可以告诉你——昨日在寨子里接待乔东家的耿于仁,那是鄙人的亲戚!”致庸又一惊,笑道:“原来尊驾是耿东家的亲戚?那就更好了!先生隐居之处,乃神仙应居之地。在下偶然走到此处.就有脱胎换骨、尘念顿消之感。敢问先生,我能随你进去,讨一杯茶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