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腊戍之役(第2/3页)

我刚从芦里伸出头来,看到山顶上的几间房子,忽然觉得不对,敌人的弹头波又来了。并且听得非常清楚,正对着我们越来越近,弹着一定就在我们的位置,马上要和地面接触了,我直觉得今天可糟了,慌急之中我向副驾驶手的圆洞里跳,我还只跳了一半,耳鼓里来了一下开天辟地的大震动:“康!”接着是一阵轰轰轰的声音,烟硝塞鼻。

这发炮弹掉在我们正前方二三十码,幸亏前面是芦草盖着的深沟,我们叫这条深沟做救命沟,要不是它,我们现在最低限度是躺在医院里。

“敌人炮兵还有这样的厉害呀?”我的头上在跳洞的时候被掩盖边擦去了一线皮,我们不敢再伸头看新腊戍了。

后来我们躺在战车下面也不知道躺了好久,我们的战车熄了火,但是无线电机是打开的,里面在说话:

“长沙,北平,我是十一号,我是十一号,安平回来了,安平回来了。据华侨说、据华侨说:城里的敌人不多,城里的敌人不多,营长的意思,营长的意思,要华侨带路,要华侨带路,我们三个先去干他……”

“要我们三个去干!”一阵兴奋,大家又从车底下跑出来坐在地上。

可是,孙连长说:要我们等他一下,他十二点钟自己来,并且准备把大小“家私”一起带上来,要去大家一块儿去。以后的无线电我没有听到,不知道是说街市上不宜挤多了战车?还是机会不可错过?到最后,孙连长依然同意我们“三个”先上去。孙鹏叫左伯春把战车发动,又问我去不去,我答复他当然去。于是,大家就位,战车发动。先倒车到原来的地方,再成梯队,向右转,前进。赵营长派那担任搜索的轻战车到白塔附近去找步兵的排连长,把华侨的话告诉他,并且要他们协同动作。一五一号去了,他没有找到他们的官长,他看到一班步兵,要这十几个弟兄统统爬在车上就一起载了上来。

这班长是一个很古怪的家伙。他说:他的排长已经带着两班人沿公路到街市上去了,他是援队,本来要听前面的记号才能上去,刚才排了两次联络枪没有听到排长的回声。现在既然如此,你们战车绕街市的左边前进,步兵当然靠右边,反正是要上去的,现在没有排长的记号,他也就不管了。“成散兵行!前进!”他带着他的一班人沿公路向腊戍方向去了。

战车梯队向前又卷平了一堆灌木,才到通市区的大道。这是新腊戍的东北角,这些地方有很多飞机炸弹的弹痕,我们改成纵队前进,并且在变换队形的时候,我和左伯春放下了掩盖。

潜望镜里又是人生难得看到的图画,转过一个弯后,新腊戍突然整个摆在面前。沿着山谷都是五码以上宽度的土路,从山腹到山顶,到处摆着灰色砖房,红色洋房,夹杂着几个矮小的土房和点缀景致的小树。眼前这几十座建筑突然出现得这么近,而且摆在那边这么静,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如在梦寐。火车上的旅客,在月夜里经过一座小城市的时候,或者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幅图画。但是,现在太阳当顶,这种景象只有战场上有。啊!这种静肃静得教人心慌。

我把座前的小灯打开,再旋动潜望镜,这间房子就是地图上这一点小黑点,我们正由东北角突入市区。三部战车还是成纵队前进,我们仍旧在后面。耳机里又讲话了“一二八号,一二八号,我是十四号,我是十四号,你靠右边一点,但是不要向右边射击,那边有步兵上来。你听到了没有,你听到了请你回答我。”孙鹏在炮塔里回答:“十四号,十四号,我是一二八号,我是一二八号,你讲的话我听到了,你讲的话我听到了。”他回头叫左伯春靠右。这时候,我回头看去,他还没有关上炮塔上的掩盖。

我把重机关枪子弹带上好枪身,固定梢也松了,一个房子过去了,没有开始射击,两座、三座房子过去了,也还没开始射击。我总得找点事做,我拿水壶喝了两口水,又把无线电的接头接紧,我觉得头上在流汗。

到山腹上了,两边的房子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红瓦灰墙,里面是奶油色。三部车子在附近停留下来。十四号叫:“现在开始射击。”话刚说完,他们车上已经开火,我们炮塔上的机关枪也在开始射击。

正前方,道路悬挂在山腹,一眼看出可以看到四五百码,前面几个山头也看得清清楚楚。右侧有另外一条路在这里交叉,沿那条路上山可以到新腊戍的中心区。现在我们机关枪射击正前方一座掩蔽部,十一号车子旋转炮塔对准对面山头,昨天他们发现那边一带有敌人的平射炮,他们对那边炮击了两发。我紧握着枪柄也对着前面掩蔽部附近连续射了几十发,曳光弹四射,我的弹着低了,修正之后,我又射击了二三十发。

孙车长也在那边喊:“我们小心一点,不要向右射击。”我把枪身和潜望镜旋向左面房子,基角上可能有敌人潜伏,我又对那边扫了一阵。

左伯春又把车子向右旋,我才看清楚,右边上山的路曲折成之字形,我们没有沿路走,只对着之字的中央直爬上去。一路孙鹏在叫:“左伯春小心一点,注意路上的地雷!”我一路射击房屋的基角,有时候也帮左伯春看看路面上,我们一共有三部战车,要是我们的履带给地雷炸断了,或是给炮弹打坏了,这是如何严重的灾难!

爬到山顶上,房子更多了,想不到山顶上还有这样一块平地。我们开进一片旷地,里面还有一个足球场!再进去一点,两间房子外面用木杆钉着“停车场”三个字,这一定是敌人的司令部。门口还有一座三个大口的掩蔽部。左伯春把车子停了,孙鹏在叫:“向后摇,向右后摇。”我回头看去,射击手正旋转炮塔,弹药手已经拾起一发炮弹,他们的掩盖还没有关。“康——当”火炮的后坐力使车子震了一震,弹药筒掉在铁板上,发出一响清脆的声音。我们隔那座掩蔽部只有五十码,这一下烟灰在那上面开了花,这阵烟花慢慢的慢慢的放大,好像黄色颜料笔浸在一杯清水里一样。十一号和十四号也在拼命射击,我看到他们机关枪口的曳光弹,有几颗曳光弹刚出枪口两三码就掉下来了,继续在地上燃烧,放出一团红光。我也摆动我的机关枪,向房屋的楼上和地下都很干净的扫射了一阵,根据我们的经验,这下面可能藏狙击手——可是我的枪发生故障了。

我尽力的拉机柄,但是拉不开,并且枪身烫热,我在座位右边拾一块布片包着机柄用力才把它拉开,又拉了一次,一发不发弹跳了出来,枪又可以射击了,我的心松舒了,我觉得衬裤都被汗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