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第4/6页)

我们下级军官虽然吃尽苦头,胸中仍带着一种希望:看来我们在滇南山上,日本人在山下,此战区战斗一展开,我们很有冲出国界,作远征军之可能。至少“首先在国外作战”,必为一种光荣。在我们报到之前,师长自己就带着一连兵越界到越南的一小镇猛康巡视过一遍。我报到后不久,也说服了我的营长,营里应当有人明了敌前地形,于是经过他的允许,我也通过在新店的前哨去过猛康一次。

可是猛康地方小,也没有日军盘踞,当地的里长虽不操华语,也识汉字,可以纸笔交谈,法币也能在镇内通行。我穿国军制服前来,并没有人阻挡,总之既无冒险性,刺激的因素也不高。只有河口与老街对峙,老街则有日本军驻守,又在铁道线上,才是我们憧憬向往的地方。

这时候河口与老街都已划在第一集团军的防区与前线之内,总司令为卢汉,乃是龙云的旧部。十月时分,哀牢山上的阵雨已没有夏季的频仍,我趁着全师军官在平坝集合听师长训话解散之后再私自前往向师长建议。

我的理由是战局一经展开,现在各军师的责任性防线不一定能保持(当日我们中央军保有一个共通的想头:云南地方部队的样子虽好看,作战时靠不住)。十四师首当兵团的分界线上,应当对右翼的敌情和地形有确当的认识。如果师长允许,我可以集结十六期一总队的同学向前方和右翼有系统的作一度军官斥候。至少我们可以把老街至猛康一段的兵要地志记录下来。即使来日作战各同学分布于各团营,也可以在军前作向导。经过一段慷慨陈词之后,我还在静候师长的反应,想必他还要推说询问参谋处长或情报课长,不料他立即叫勤务兵拿笔墨纸张来,当场令军需处发给黄排长五百元,作为巡视前方的路费,并且给我们十天的时间完成我们自己请膺的任务。

于是我以斥候长自居,并且凭借着“斥候长本人务必行走于最危险的方面”之原则,让我自己和朱世吉向河口老街进出,而让其他的同学分作三组,约定都要走出国界,在附近村庄里侦察一番。

我们在河口换上云南老百姓的蓝布袄,凭外交部专员公署发给的商民出境证,只有当天有效,可以出入国境。国界即是红河,水流湍急,以舢板划渡,只有越南人检查通行证。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看到敌人!在老街的市场上就看到一大堆。我又在大街小巷上统统巡行一周,以便回头和朱世吉印证凭记忆力补画地图。也通过小桥往西部住宅区经行一遍,看到日本军队驻扎的地方。当日最深的印象乃是日军全无向我方作战及戒备的模样。红河南岸也全无军用船只和作渡口的准备。在住宅区一条小巷里,我还看到一个日本兵穿着有缠腿带的裤子,却未扎绑腿,足登日本式的拖鞋哼吟着而来,好像平日家居一样。我的好奇心重,遇着日本人就瞪着眼睛瞧,对方也全未对我注意,我听到在河口内行给我的警告:对于日本人倒用不着十分提防。但是当地有越南便衣侦探,不可在他们面前露马脚。我也在街头看到一排越南兵,由一个骑马的法国军官率领。可见得日军虽占领了整个越南,对于各地的治安仍责成当地的部队负责。

其实老街无特殊之迹象,反之我方的河口,倒是间谍、走私商人和冒险家活跃的好地方,我们只逗留了两天,已得到了相当丰富的资料。走私的出口货以桐油、水银与矿砂等军用物资为大宗;进口则为香烟及鸦片。如是占体积而不为常用之物资,不能没有庞大的资本主持,其交易也必有两方驻军之参与和默契。河口又有公开的赌博场所。我们既化装为商人,也在老街买了些洋烛香烟回来在河口出售。晚上也参与骰子戏。我的运气好,赌大小也赢,赌单双也赢,偏偏朱世吉不争气。我一赢时他就输,我转让他多少他就输多少。到头将做小贩的利润也输光。好在这样回头向师长报告的时候用不着提起这一层,既无利润,也避免了良心上的谴责。

我们经行的路线靠原有的铁道线不远。在一座山上,我们发现一个大石窟,里面有兽粪和熄灭了的火把之余烬,从痕迹上判断,其必为走私之驮运队夜行晓伏的休歇场所,看样子总有好几十匹骡马不久之前在此停顿。因之也不能相信驻防之友军毫不知情。更可以想象和他们比肩作战之令人寒心了。

还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军官带着一个赶驴人和三匹驴子北行。看样子所载运也是走私物品。他的蓝绿色斜纹布制服表现着他属于第一集团军。只因为山上路侧,我回避在一个小山尖上。当时大意,还没有想到对方对我的观感。这时候我穿的是中央军的草黄色制服,又将双手叉在腰上,大有一个占据着制高点,横截来路的姿态。朱世吉还在我后面,从下面山路向上看来,也不知人数多寡,总之就是狭道相逢。直到这时候来路的军官打开腰上纽扣准备掏手枪,朱世吉才很机警的将双手左右挥张表示无武装,不带敌意,并且借着问路而表示无意查询他驮载之货品。他问着:“同志,请问到芷村向哪方向走?”

那人很轻蔑而又粗犷地回答:“不晓得!”

等他走过去不在我们声音能及的距离,朱世吉开始对我表示抱怨,责备我的不谨慎,还说什么假使我们被走私客射杀山岗上,还不知道死为何来。后来我们给师长的报告即强调如果入越作战不要看轻越南军;在滇境作战右翼右军不可靠。

我们向师长直接报告,当然影响到指挥系统,至少使师部的军需处副官处和参谋处都大感不快,更用不着说搅乱各团营连的组织,这样的情形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们在师里造成这样一种特殊情形?

事后想来,当日国军之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情形。本来动员三百万至五百万的兵力和强敌不断地作八年苦战,为中国历史向来之所无,而且军队系社会既成因素所拼合出来的一种产物。严格说来,我们的社会即罄其力也无从支持几百个师之现代化的军队。而以抗战的后期被驱入内地时为尤然,所以当日的统御经理无不勉强拼凑,至于尚有中央军与地方军的区别,则更是社会未经融合的现象。

当我们向十四师报到的时候,一切已到最低潮。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使战事扩大而为太平洋战事还是几个月以后的事。这时候师长的设心处计,就以保全士气为前提。师部进驻于平坝之日,装备与补给既已如我所描写,即人员也有极大的损耗。概略言之,无一营连保存原编制之三分之二;一般不及原额半数,还有些部队低于原额一半远甚。师部也不时接到补充兵,可是军政部说是拨补三千,到师部不及五百。而且到抗战后期,所征的兵质量也愈低下,不仅体格孱弱,而且状似白痴,不堪教练。师部的办法即是抽调各营连可堪训练的士兵,组织“突击队”,集中训练,其他的则归各部队看管,也谈不上训练,只希望来日作战时在山上表现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