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楼下的刍议(第2/3页)

比如说:日本和美国同时提倡资本主义,日本人却将神道的宗旨渗进了他们的生意经里面去了。又如新加坡也和美国一样的在实行资本主义,可是这个城市国家针对内外情势严格的主张由政客作主,采取儒家“自谦”和“一国兴仁”的办法就和美国的新闻界造成一个势不两立的情势。

卫方之所谓宗教,有一种广大的含义,包括出世入世的思想,有形与无形的成分,大凡一提及人生之“最高的”目的和“最后的”宗旨,又牵涉很多人众,即不妨以宗教视之。这样看来,神道也并不神秘,甚至可以用“清明在躬”的四个字笼罩之。即是穿鲜明净洁的衣服,反映着山川自然之灵气,甚至保持着原始社会的恩义观念,只要在这种美术化原始型的条件之下,做人做事表现着既简单又真切有力的风格,即可以算得符合神道之旨趣。所以美国人做生意以赚钱为目的。日本人之做生意除了赚钱之外,还要各人在其行动之中,反映着他们国家的原始性格,就不期而然的在世俗之成功的局面里,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和集体的效果。有些日本人还意不在此,索性借此鼓吹日本人种优秀,甚至有修正第二次世界大战结论之趋势。

新加坡的华裔公民占百分之七十。如果他们都以短视界的立场,坚持狭义的本身利益,也真可以暂时颐指气使,把华人的地位捧上云霄。只是处在一个亿万的印度人马来人回教徒之人海中,短视界的作法,很难有成果,而且贻害子孙。好在儒家思想“柔远人,来百工”,向来一视同仁,也是中国人的历史性格。现在新加坡决定用这种态度当作立国精神,甚至将南洋大学原来专用以保持传统的中国文化之教育场所一并封闭,要他们和新加坡大学合并,如果将一个行政上的大前提,处之如宪法精义,也不容争辩,看来就有宗教上的硬性了。

很多美国人没有想起的,他们所表彰的“自由”也是一种历史产物,也有北美合众国的特殊性格。英文里面有两个字可以视作自由,一为freedom,一为liberty,前者带有浓厚的宗教意义。17世纪的清教徒,在其旗帜之下,深信他们个人接受了神之启示(calling),远渡重洋,来北美洲披荆斩棘,把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发挥到极端。后者追溯其根源于欧洲之中世纪,起先封建领主将城市特权(municipal franchise)授予市民(burghers)等到经济发展成熟才普及于全民。美国得天独厚,也可以说是将一个已经试验有效的组织与系统,施行于一个空旷的地区。可是也还要经过无数的奋斗,最显然的则是四年的内战,当时双方都认为为自由而战,北方固然认为解放奴隶是一种解放运动,而南方也认为抵抗强迫就范的威胁是他们做人的第一要义。所以至今内战的历史仍为美国人百读不厌的题材。至于美国人在海外为自由而牺牲,已经用不着说了,旅游者只要看到各处的美国人公墓,就可以想得起。

卫方已经走过十一大道,他才折回东行,这时天已微明。他知道本身自己决定为美国公民,不可能与自由的宗旨作对。可是他觉得不顾其他国家的历史与社会背景的推行自由为不合实际。自由是一个极为广泛而抽象的名辞,在古今中外一向就为人滥用。今日亚洲诸国除旧布新,只能根据自由平等的大原则之下,让他们各自发展他们的国家性格,不能由外界干涉,使他们的群众运动,变成一个四不像的改革(unstructured form)。次之则以美国的尺度衡量亚洲,往往做得文不对题。今日美国公民享有之自由乃是社会分工合作进展到某种程度,法律赋予各人权利与义务之一种保障,包括各种特殊情形,并且仍在流动状态之中,也仍在不断地修正。要是其他国家的经济条件尚未发展到这种度,就要实行同样的自由,首先就费力而不讨好,万一侥幸让有些人获得如此之自由,他们即将之翻转为特权。刻下很多华裔青年,接受诸般误解,生活没有宗旨,甚至走私贩毒,结成犯罪之帮派;即是今日华尔街证券市场之舞弊,已有华裔参加,这都是他四十年前初来美国之所无,难道这不是滥用自由的例子?

等到车站将各种链条撤除,各处门窗店铺大开的时候,他到阿庄力克公司的柜台上买了票,顺便又去隔壁不远一家点心店,买了一块黑草莓蛋糕,他的早餐。这店里却无去咖啡因之咖啡,于是他又从自动楼梯上了一层楼,那里有一处小食店,在那里购得他要的饮料。掌柜的女店员是亚洲人,看样子也是华裔。

“六毛五分钱,”她说。突然,她看到卫方手里的纸袋,内盛黑草莓蛋糕,乃楼底下店内之物。“喂”,她指着这袋向卫方警告,“你不能在我们店里吃这些食物!”

原来这店里也有它自己的点心,也有空桌子让顾客凭站着吃早点。当然它有权力拒绝来客用他们的家具,去帮助楼底下的竞争者赚钱。卫方很诚恳地解释,咖啡与点心都准备在巴士上用。

他又买了一份《纽约时报》,才匆忙地奔去楼下的候车室。他左手抓着两个纸袋并报纸,右手拇指稳定着挂在肩上的行李袋,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乃是阿庄力克的汽车票。如此他可以及时站入乘客的行列中去,用不着掏腰包。

他已经站在庆士顿和纽普兹的乘客阵容里了,可是他还是想着东方与西方,美国和亚洲。

这中间之不同已经展开成为一种宗教问题。清教徒在麻省登陆已经快四百年,今日很多的美国人,已不常到教堂去做礼拜了,可是“我的良心只有神知”的观念却已经透过三百多年来无数的历史事迹转化而成一种社会力量,把持这种观念的人,当然要尽力保卫各人的独立人格,因之将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发展到最高峰,这也是使卫方在年轻时代醉心于美国之一大主因。可是这种想头也容易使各个人所想象的宇宙限于自身的人身经验。在今日一种带收缩性的世界里,这样的宇宙观是否合适,甚成疑问。

当司机开始收票,乘客每六七秒钟向前走一步时,他更猛省地记起,他想发表的意见不易被人接受。“什么,”他可以预算到对方反应,“你打算传播东方及集体性的哲学(philosophy of collectivism)?”

卫方无意传播东方之集体性的哲学,他只希望这样一个世界能够依然存在。这也没有超人的见解,他想今日之资深公民必有很多与他有同样的想头。他为人父已二十多年,曾看到不少的美国父母带着他们的子女,去参加小狐童子军cub scouts、芭蕾舞、幼年棒球队、软式棒球队。纵使他们都是个人主义者,又纵是他们都不明言,总也不能离开一个心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