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堪的那维亚

挪威的峡湾(fjord)断岩峭壁,叹为奇观。即使是国都所在的奥斯陆,其峡湾海面宽阔,附近的平地可以辟为飞机场,与别处不同。当中岛屿起伏,有似黄山诸峰的峰顶出现于云海之上。各种船只,庞然大物在岛屿之间穿插而过,看来间不容发。这次我们有机会到当中一个岛上散步,发现全岛无一尺一寸的沙滩。沿海的边缘全作犬齿状,而且与水面平行有无数横线呈现于其断面之上,彼此相去不过半英寸,显然是冰河时期(glacial age)终结,解冻时在地面上侵蚀的后果。有些专家指出当日此间泥土可能被冲刷而去,远至英伦。

我们即使是唯物主义的历史学家,面临如斯庞大的自然的力量,也不免要重新猜测人类活动的真实意义。在这机缘之中,就不期而然地在心头涌起一种形而上的思想,有时也带宗教意识。这就是我常倡说的“放宽历史的视界”之尽头,既体会地理因素给人类历史之影响,也要问:是否其后面仍有一个(总揽一切的大方案)Scenario。

挪威、瑞典与丹麦今日同为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可是一百年前它们仍为欧洲最贫穷的国家,自19世纪中期,这三个国家都曾向美洲移民。丹麦的数量较少,瑞典的移民则达一百五十万,是其19世纪人口之四分之一。挪威在1905年独立时人口只二百万左右。可是1910年美国的人口调查显示挪威的移民已四十万,挪威移民之子女则六十万。我有一位美国朋友祖籍挪威,他曾说明当日祖父母离开家乡的原因:“那边除了森林之外别无他物。”

这三个国家有很多相似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大概因地理上的位置大致相同,种族和语言上的因素也非常接近,容易被视为一体。除了极少的例外,这三个国家的男女金发碧眼,皮肤白晳,据说系因长期居住于森林之中,浓雾之下不被阳光逼射之故。今日这三国也同为君主立宪,王室互通婚姻,政治上也都长期带社会主义色彩。在宗教上她们同以路德教为主体,一般教育程度高,也都以造船业和拥有商业舰队著称。

可是出乎一般概念之外,丹麦的面积不及瑞典的十分之一。挪威是一个狭长的国家,其南北长逾一千英里,东西最宽亦不过三百英里,而最窄处竟至四英里(我们很难想象如此一个疆域对国民心理之影响)。瑞典北部有半年之内在冰点以下,连波罗的海也冻结。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攻占挪威的理由之一是瑞典输德的矿砂须由挪威港运入;如果当地被英军占领,则重要之战略资源将被截断。此外丹麦地势平坦,农业土地占百分之七十。瑞典所有不过百分之九,挪威只有百分之三。

在中国人眼里,斯堪的那维亚的历史至短。当地人首先吸引外界注意的为“维京时代”(Viking Age),时在9世纪及11世纪。维京人亦即斯堪的那维亚之土著,擅于制造龙舟式的高头船,上置方帆,每船有划桨手三十人,能通行于内河及外海,再配上每船战士六十人即用以剽劫于西欧各国,凡英、法、爱尔兰、西班牙皆有其踪迹,不仅杀人越货,且一度统治英国。侵犯最高潮时曾以如是之高头船数百艘纠结成队而来。直到维京人全受基督教感化,其剽劫才终止。经过这场活动之后,斯堪的那维亚的三个国家才在历史上露面。

上述时期在中国为晚唐和北宋,看来维京不无创造精神。我们所看到的高头船遗迹,全长约四十英尺,所有龙骨,由一块整体之橡木构成。结构坚实而带美感。船首又有精细之雕刻装饰。全部设计也表现制造者了解在大风浪中保持重心的办法,再看当时人所造教堂,全部木构,即屋瓦也是锯削均等约半英尺为方的木块,上凹下凸地重叠,边缘又凿为燕尾形,工作全不苟且。屋顶上既有十字架,以下也有野兽树林的装饰,表现其为非基督之所谓“原始邪教”(Pagan)的习惯之痕迹。有如斯之组织及创造能力,维京人却未曾留下其部落组织情形、首领名目、侵略原因、攻战部署等有关记录。我们所知道的维京时代如非被侵犯者之传闻,即系考古学家勘察发掘之凭证,因之也不能详尽。

瑞典、挪威与丹麦曾在14世纪末成为一个联合王国(相当于中国明洪武年间),称为卡尔玛联盟(Kalmar Union),以丹麦王位为主体,可是下层常有龃龉与冲突。1523年联盟解散(事属明嘉靖初年),丹麦与挪威成一系统,瑞典与芬兰又成一系统。历史上瑞典与丹麦不时以兵戎相见。可是斯堪的那维亚的三个国家一般总是向外拓土,其本土不曾被人侵占。有之则始自希特勒。

17世纪初期(明末清初)是瑞典兵威最振的时期。国王戈斯塔勿司·亚多尔夫司(Gustavus Adolphus)是三十年战争中保卫新教的英雄。他虽战死,战后和议时瑞典却获得了广大的疆土,已经过芬兰拓土而拥有今日苏联在波罗的海沿岸的二小国(内一部分原有),即今日之列宁格勒,和波兰及德国沿海一部地域也一并接收过来。加以世纪之后半又收回丹麦所占今日瑞典之南端,波罗的海遂成为此邦内湖,奄为当日之超级强国。这称霸于北欧的情形至18世纪初年(康熙末年)才结束。

拿破仑战争期间(事属清嘉庆)又成为斯堪的那维亚军事史与外交史之转捩点。战事快终结时,瑞典决定与外围之英、俄联手,丹麦则仍亲法。瑞典也在这关头决定放弃芬兰,任俄国夺取之,本身则攫得丹麦所属之挪威为补偿。迄今为止瑞典可算一个好武的国家,可是自是以后即未再参加任何战争,至今日已近二百年。1905年挪威宣布独立,迎立丹麦王子为王,瑞典初欲出兵阻挠,最后也仍听任之。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瑞、挪、丹宣布中立。二次大战爆发也仍望中立,已不可得。丹麦与德国原有不侵犯条约,1940年希特勒全面出兵于西欧之前夕,数小时即占领丹麦,国王被软禁。同日挪威也被侵,但其抵抗长达两个月,使国王哈康第五(Haakon V)得以及时逃出,在伦敦组织流亡政府。希特勒也在挪成立启士林(Quisling)之傀儡政府。瑞典可算保持中立,只是在强邻压境的条件下亦至为不易,也不得不供给德国矿砂,也让德国在境内运兵。

这三个国家如何由贫至富?这是今日读者和观光者亟待知道的问题。有人解释实由三国民主精神之所赐。这样的立场,理想主义的成分多,事实上的正确性少。修改宪法让全民参政、妇女投票可以使财富的分配和经济组织更为合理,却不能凭空产生财富。固然斯堪的那维亚有长期代议政治之历史,可是最近的民主体制则是社会进化经济发达后之产物。总之这三个国家自然所赋予的丰富、地广人稀,再加以对外移民之后,重新组织起来阻碍甚少。她们内部也有实质上之长处。例如人民勤俭诚实,由路德教堂主持的传统教育精神一致,19世纪中期已产生了新的学校制度,而尤以所谓“人民中学”(folk high school)于世纪之交在组织工会时产生了力量。这些条件不计,而实际上我们所谓经济上之突破,仍待有客观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