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

自从公元220年东汉政权瓦解之后,中国进入历史上的“魏晋南北朝”。北方既有“五胡十六国”的扰攘;而南方宋齐梁陈之间的嬗替,也是小朝廷,短时代。迄至隋文帝于公元589年灭陈而重新统一中国,当中有三个半世纪以上的分裂局面。内中北魏拓跋氏,胡人汉化,初都平城,即今日山西之大同,继又重建洛阳,统一了华北,虽说以后又因内部分裂,成为北齐和北周,至此已替隋朝打下了统一的基础。隋文帝以北周皇帝之岳父的身份先灭北齐,继篡北周皇位,才席卷江南,而且以后隋唐大帝国的行政工具有如均田制、府兵制、三长制、租庸调法都已在北魏时代树立了根底。亦即是一个大帝国的低层机构已在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时规模初具。

拓跋民族属于鲜卑系,发源于中国的东北部,其为游牧民族,无文字,部落之间亦无私人财产。直到公元310年他们受晋朝的并州刺史刘琨乞援,才开始投入中国内部的战事,又直到399年拓跋跬在平城称帝,才创造了一些新政权的高层机构。崔浩的父亲崔玄伯被拓跋跬所执,初任为黄门侍郎,以后参与军国机要,草创制度,官至吏部尚书,封白马侯。

崔浩是崔玄伯的长子,袭爵,他在拓跋跬的治下已任给事秘书等职,只是声名未著,到第二个皇帝拓跋嗣登极,他才以御前顾问的身份参与重要的决策。他在战略上的主张,为一贯的南守北攻。公元5世纪初北魏已拥有今日之山西,又已进驻今日之河北、山东、河南之各一部,并及于辽宁,也算是北方之一雄。419年偏安江左的东晋以刘裕为大都督,率兵西北上攻略今在陕西羌族之后秦。拓跋嗣的朝臣都以为对刘裕不可放松,应当先发制之。崔浩单独主张不加干预。他估计刘裕必胜,后秦必亡,但是南人也无法久驻陕西一带,况且刘裕胜后也必回师篡晋皇位,不如从旁监视,秦地“终必为我有”。后来全部的发展都如他预料。刘裕灭晋后为宋主,此即宋齐梁陈之宋。整个的西北则为北魏囊括,更长期展开南北对峙的局面。

崔浩主张对北方的游牧民族予以歼灭战的方式解决。第三个皇帝拓跋焘曾用他的计谋攻蠕蠕,俘获其大量的牲畜人口,进兵西北灭夏,以其人口充实京师,又派中土豪强的户口去充实西北。每一战胜拓跋焘就在俘虏面前执崔浩手,夸示此人为他的智囊:“汝曹视此人,尪纤懦弱,手不能弯弓持矛,其胸中所怀乃逾于甲兵。”不过拓跋焘的南下掠地,崔浩也不能全部谏劝阻止。

崔浩在北魏的另一计谋,为以有普及性的道教,今日西方学者谓之为“新道教”(Neo-Taoism)者去排斥佛教。浩不喜读老庄书,因为纯哲学性的著作,与他的施政不相关,倒奉张道陵为天师。尊拓跋焘为“北方太平真君”,改年号为“太平真君”。拓跋焘也曾颁发“宣告征镇,诸有佛像胡书,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的残酷法令。

最后魏主于公元450年杀崔浩,其死事也惨极人寰。浩被任为司徒,有等于当今之文化部长和教育部长,奉派“修国史”,也就是将拓跋政权的经历“务从实录”。只是鲜卑民族至此距其蛮荒的形态未远,我们看到《魏书》里面子弑父、兄杀弟的情节多起,杀降人则动辄五千,其他不堪传颁的事必多。崔浩的国史内容如何不得而知。只是他以中国传统作史的态度“彰直笔”,又刻成碑文与五经一同留于天郊“方百三十步,用功三百万乃讫”。也就是方形碑林每边六百五十尺,列在国都附近,约以一万人做工经营三百天完工。结果“北人无不忿恚”,亦即拓跋民族识汉字的看到都极端愤怒。由于皇帝的命令将崔浩摆在槛车之中“使卫士数十人溇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这样还不算,“清河崔氏无远近、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浩之姻亲,尽夷其族”。

至此,我们如何解释崔浩的一生?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魏书》在他传记结尾处提出,“岂鸟尽弓藏,民恶其上?将器盈必概,阴害贻祸?”也仍是希望以道德观念盖棺论定,钱穆的《国史大纲》则称“大抵如王猛崔浩之伦皆欲在北方异姓主下而展其抱负者。浩则树敌已多,得罪不专为修史者也”。

崔浩的故事尚可以在本人荣衰之外解释。中国的专制皇权建立在亿万军民之上,亦即皇帝不待中层之诸侯即可以向全民征兵抽税。东汉之灭亡,即因各达官要人豪宗巨姓私自设坞(碉堡等防御工事)结盟,皇室失去这样的力量。曹家之魏频年征讨,司马家之晋并且以宗室为王希望能统治这些基层机构里的分化力量,都没有达到这种目的。及至“五胡乱华”,各部落间的酋长更是新贵族,据《晋书》所说,更在华北构成胡汉合作的“堡壁”三千多所。

北魏的政策,先不直接去与这些有军阀性格的力量冲突,而是建造自己的新生力量。在军事上以大规模的包围方式囊括游牧民族的全部人马,牛羊即分散,其酋领及家属无少长处死,人民则计口授田强迫地改为新朝廷的农民。如果崔浩之父崔玄伯不是这政策的献计人,至少也参预谋划。他的传记出于《魏书》说及他建议攻胡,也在拓跋跬消灭匈奴刘卫辰部时出现(后单于曾降汉赐刘姓)。

这样的整备需要长久规划,不到本身力量充沛不问鼎中原。崔浩反对迁都于邺,也是基于这种着想。佛教最容易为异姓贵族把持,而方丈国师等也容易与清一色的官僚集团冲突,于是也要摈斥,而代之以普及性的道教,因为其阴阳修服养性各节,尚可以由儒士把持。崔浩自己也掌握着“天人之际”荧惑神降各种神秘色彩的工作,于是更以宗教的力量,巩固皇权。至于修史,更是中国传统的政治工具。再有则拓跋朝中也向华北各巨家大室“征贤”指名勒派为政府服务的办法。《魏书》就说及“辟召贤良,而州郡多逼遣之”,可见得名为征贤,实则逼迫参加,强为人质。是否出于崔浩之主意尚不得知,总之也与以上中央集权的政策相符。

崔浩的得罪诸人,而尤冒犯拓跋民族内的贵族可想而知。这些不是我们一般读史者亟于知道的细节。这也就是说我们用不着替崔浩诉不平或为之歌颂。只是因着他的故事,看清中国秦汉帝国崩溃之后重建隋唐帝国间之纵横曲折。如此不仅崔浩为历史衍进之工具,而整个拓跋朝廷也是历史衍进之工具。有了拓跋跬、拓跋焘、崔玄伯、崔浩诸人,则以后拓跋宏迁都洛阳,去胡服用汉语,以李冲为谋士,创造“周礼式”的间架性设计,更是一步逼一步,促成中国之再统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