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之治

公元7世纪的初唐,可算得是中国历史上令人振奋的一段时期。630年李靖破突厥,唐太宗李世民被四夷君长推戴为“天可汗”。当日高祖李渊已退位为太上皇,仍在凌烟阁置酒庆贺。上皇自弹琵琶,皇帝则当众起舞,这种场面,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兹后唐军又攻占西域诸国,使中国威势达到葱岭以西,与波斯及印度接触。在唐初只有高丽能对中国作坚强的抵抗,但是高宗朝终克平壤,置安东都督府。

并且唐朝武功之外,继以文治。国都长安东西六英里,南北五英里。现代西安市的城缘,还只有其面积八分之一。而且整个城市按计划兴筑,全城分为一百一十个方格,南北驰道竟有五百尺宽,无疑的在当日已经打破世界诸种纪录。

因为各国朝贡使节众多,各种服装离奇,中书侍郎颜师古即于贞观三年(公元629年)请以画师作“王会图”纪念盛况。兹后终唐之世,波斯来使十次。日本的“遣唐使”,更是规模宏大。起先每次还只遣派三五百人,后来每次两千人,除了正副使外,还有大批的留学生和“学问僧”。其中有些人员,在中国一住就几十年。他们回国之后,仿照唐朝的法令制度,至今在日本历史中仍称“律令政治”。唐朝的均田制,在日本则为“班田”。奈良和平安(现在的京都)则是照长安设计兴建,只是范围远远不如,而且还没有依计划完成。长安有朱雀门街,奈良和平安的南北驰道,也称“朱雀大路”。邓之诚根据《新唐书》、《旧唐书》的记述列表分析和唐朝接触的“诸族”,共有四十八“国”。内中“朝贡”的二十九,“纳土”的六,“归附”者五,“和战不常”及“畔附不常”的四,“聘问”的二,“来留学”者一,“和亲”者一。这样也可以表示胜朝的盛事了。

因此唐朝在中国历史中,最属“外向”(extrovertive)。并且初唐时,朝廷信心坚强,也能对各宗教一体扶植,不加阻挠。玄奘往印度取经归,太宗亲自诏见,并且以政府的人力物力,资助他的翻译工作。兹后印度及西域的高僧在唐时来华翻译经典的不下数十人。其他景教(Nestorian Christianity)、祆教(Zoroastrainism)、摩尼教(Manicheism)也都在长安设有寺院,其教正长老,也由政府不分畛域,授以官位品职。L. Carrington Goodrich之《中国人民简史》引一个现代学者的观察称:“长安不仅是一个传教的地方,并且是一个有国际性格的都会,内中叙利亚人、阿拉伯人、波斯人、鞑靼人,西藏人、朝鲜人、日本人、安南人和其他种族与信仰不同的人都能在此和衷共处,这与当日欧洲因人种及宗教而发生凶狠的争端相较,成为一个显然的对照。”

打开这局面的,当以太宗李世民一人的力量为多。或许因为他本身带有少数民族血统之故,因此无论胡汉,他一视同仁。这作风对有唐一代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李世民自己对侍臣说:“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则过之。所以能及此者,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因之唐代番将特多,也经过赵翼的《陔余丛考》书内提及。

李世民十八岁怂恿父亲李渊发难,他手下“智囊”又多,唐高祖的事业,大部由他策划。并且他自己作战时身先士卒,弱冠时已经能指挥十万人以上的部队,担任独当一面的军事政治工作。说他毫无差错,未免过当,但是从各种资料看来,他筹算周密,并且自己经常在最危险的地方出现,例如以数骑在阵前与敌将答话,因之树立了他个人的威望,能够高度发挥他的领导力量。

7世纪初期是帝王将相树立功业的黄金时代。“第二帝国”的粗胚胎,胡汉混血,以小自耕农作基础的范畴业已创建就绪。即算杨隋将之滥用,从技术的角度看来其高压政策仍在长期的历史上有组织的功效。况且经过炀帝末年及唐高祖初年的厮杀,人心望治,有如魏征所说:“譬如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李世民在这时候勤于听政,勇于就谏,是以彻底地运用了机缘,而达成历史上的“贞观之治”。据称“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最为历史家艳称。西方的汉学家对中国的皇帝向来批评的多,但是对于唐太宗李世民,几乎一致地恭维。公元628年,李世民出宫女三千余,令之“任求伉俪”。633年纵狱囚应死者三百九十人归家,命令他们秋后自来就死,至期皆至,如是全部赦免。白居易有诗,歌颂太宗德政:怨女三千出后宫,死囚四百来归狱。

然则李世民被人恭维,并不是完全一致。“死囚归狱”早就被传统历史家指责不近人情,似乎有意安排,制造名誉。近人吕思勉则更指斥太宗“其人究系武夫,且家世渐染北俗,故骄暴之习,亦难尽免”。明朝的万历皇帝,被指责为昏君,却对臣下称:“唐太宗胁父弑兄,家法不正,岂为令主?”于是在经筵(文学之臣在皇帝面前讲解经史,事后设筵的节目)时不许进讲《贞观政要》,也就是将唐太宗李世民二十二年御宇的事迹,全部剔出于历史之外。

以今日眼光看来,公元7世纪,欧洲进入中世纪旧称“黑暗时代”的期间不远,日本也刚受大陆文化的影响,贞观之治牵涉一套政治上的组织力量,当日在世界上无出其右。然则这种组织,没有确切的法治根柢,到底不能持久,其与唐代的影响,容以下各节述及。

现在就从太宗以道德成就为标榜这一点来看,可以窥见李世民的真实性格;并且这史实也使我们看清中国政治体系,虽然初期早熟,但它本身有它的弱点,因此一千多年后不能保持它的领导地位,而为西方及日本占先。

李世民是李渊的次子,他与长兄建成、三弟元霸、四弟元吉同为正室太穆皇后所生。元霸早死,建成和元吉也参加唐初讨伐群雄戡定中原的战事,只是功劳与人望,都不及世民。李渊称帝后,立建成为太子,元吉和他接近,这样就造成两方的隔阂与猜忌。中国传统寡头政治的弱点,基于统计无法著实,将民间无数的争执公平处理,尤其不是行政系统技术能力之所及。于是只能使皇权极端化,事实上的青红皂白不问,只要裁判的力量出诸“圣旨”,又有“天命”作背景,则不公平亦为公平,不合理亦为合理。这样操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且动辄以至善及极恶的名义奖惩臣下,使皇帝的宝座成为一个极危险的位置。一到继承发生问题,更是变乱的渊薮。本书已经前后叙述父子叔侄姻亲自相残杀的事例多起,有时候当事人为从属党羽把持,即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历史重演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