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城阙烟尘生

安禄山之叛唐及其余波,扰攘达七年之久,不是当时发难的人和对方所能预测。从短时期和近距离的资料看来,这事件应当可以防范,既已发生则应迅速解决。

安在中国史书里称为“营州杂种胡”。实际他父系祖先出自苏定安(Sogdiana,中亚腹地今属苏联),母系则为突厥,在当日中国的边区,他的背景并不算特殊,营州则为今日之热河。当他在范阳(今日北京附近)发难的时候,已有很多中国文臣帮他策划。他所统率的部队十五万人,以一日六十里的行军速度南下取洛阳。唐朝各库房的兵器多腐朽不堪用,民兵也没有训练,此时的“府兵”也多数已成具文,不仅各处没有“勤王”的行动,安的部队还有向淮河和汉水发展的趋势。所以安在公元756年的年初自称“大燕皇帝”,已有将唐朝推翻的模样。

可是叛军没有立即西进,给唐军一个在潼关地区增强防御的机会。这时候郭子仪和李光弼又从山西进兵河北,重新光复很多州县,忠于唐室的各地方官也乘机策反,有占领整个“敌后”的可能。只是玄宗朝也没有利用这种机缘,皇帝的敕旨首先就将守潼关的两个将领——封常清和高仙芝——以由陕县退却的罪名判死刑,次之又将一个老病而无心战斗的哥舒翰推上前线,又不让他坚守潼关,以待河北官军扩张战果,使安禄山腹背受敌,而强迫哥舒翰仓促出战,以致一败则不可收拾,安禄山因此人长安,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侧翼行动也不能生效用,只好由河北经晋陕向甘肃撤退。

倘使这时候皇太子忠王李亨也随着玄宗李隆基入蜀,以后的发展,还可更不能逆料。实际上经过马嵬驿的兵变,杨国忠被军士胡乱地杀死,杨贵妃在众人威胁之下由玄宗命令缢死,史书上留下了一段当地“父老共拥太子,马不得行”的情节,于是玄宗南奔,不久就被“尊”为太上皇。太子则北上,一路收拾败兵流卒至甘肃之灵武,文武臣不及三十人,也通过群臣劝进,“六上笺,上不获已,乃从”的公式,即皇帝位,等宣告玄宗已经没有用场,他就取而代之,因此他就成为兹后历史上的肃宗。灵武的新朝廷收容了郭子仪和李光弼的部队,又以和亲政策,得到回纥的襄助,以一年三个月而收复长安,又一月而收复洛阳。

安禄山已在肃宗发动攻势之前被他自己儿子安庆绪的手下人谋杀,安庆绪则在由洛阳退返河北之后给安禄山手下名将史思明所杀。

史思明也是“营州突厥杂种胡”,他在757年杀安庆绪之前,曾率手下八万之众降唐。肃宗明受他降,暗派人刺杀他,被他发觉。所以他又自称“大圣燕王”,又再陷洛阳。以后在与官军作战不利时为他的养子史朝义所杀。史朝义则被部下李怀仙所杀,事在763年,自此,安史之乱,才算结束。当时玄宗和肃宗都已相继去世,史朝义传首京师之日已是代宗李预的一朝,他也是唐代面临这次变乱的第三位君主。

我们今日在20世纪末期重新检讨这8世纪中期的一段史实,很难在仓促之间,得到确切的结论。前人留下了很多论说,有如《旧唐书》责备杨国忠,说他以便佞成为宰相,颐指气使,等于逼着安禄山造反。“由是禄山惶惧,遂举兵以诛国忠为名”,也说及玄宗任人不当。安禄山“性巧黠”,又“厚赂往来者”,玄宗就让他为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又让他兼闲厩陇右群牧使,楼烦牧监,以致将边区蓄养战马的权力都断送到他手里去了,再听任他以蕃将代汉将,一步一步的鼓励他造反。更让安禄山拜他自己为父,杨贵妃为母。《资治通鉴》还提及“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禄山,使宫女以彩舆舁之”,玄宗为之赐贵妃洗儿钱,于是弄得宫廷内外和朝堂上下不成体统,好像这些事也是安史之乱的原因之一。也有些史家认为任用蕃将是一种失策,其咎在李林甫。因为李恐怕文臣入相出将,与他争权,所以怂恿玄宗任用蕃将,好在他们缺乏中国文人的涵养不能在朝廷里做大官,不料将国防重任交给他们,反为他们所制。

以上各种解说,都有牵强附会的嫌疑。真与失真不说,其提出的见解往往是以人事上的片面传闻来解释很多组织上与制度上的大问题。

玄宗于天宝元年(742)置十节度经略使,规定十个国防区,共有镇兵四十九万人,马八万余匹,是个在纸面上讲来非常宏大的计划。以前各边镇的兵力游离不定,这时候人力与资源的分配有如现代军语之所谓“建制”,已赋予固定性质。可是我们仔细看来,则又知道这种堂皇的计划,仍犯着“官僚主义”的毛病,不能离开“金字塔倒砌”的“间架性设计”,以理想上的数学公式去笼罩真人实事。如以言人员,则此时府兵制度大致已成具文,却又没有完全放弃,边区士兵大部由于招募,称为“健儿”与“骑”,自737年之后一律长期服役,其中多数则是蕃人,有些还带私马。有如747年高仙芝出葱岭,“是时步兵皆有私马自随”。安禄山防区最成问题的则为契丹及“匈奴别种”之奚(Tatabi),他们经常与安所统属的官军作战。而安禄山叛变时其南下部队却有大量的契丹兵和奚兵,后者即在长安出现。他既曾邀准玄宗以蕃将三十余人代汉将,可见得他组织的杂牌部队,以蕃兵为主体已非一日。如言马匹,则除私马之外,政府并未如若干历史资料之所称,控制大量之战骑。《新唐书》“兵志”说:“开元初,国马益耗,太常少卿姜晦乃以空名告身市马于六胡州,率三十匹雠一游击将军。”也就是以卖官鬻爵的方式揽络少数民族控制的马匹。王忠嗣也是与安禄山大概同时的节度使,他的传记里也提及,“至互市,辄高偿马直,诸蕃争来市”。他在兼任河西陇右(宁夏甘肃)节度使的时候,就将原任河东朔方(山西陕西)区域的马九千匹调到兼任区域,也可见得政府所牧马匹有限。再谈到给养,则边军所用大多得之于屯田。长安附近一带在玄宗初年常受天灾,食粮供应不及,甚至朝廷也要迁往洛阳就食,这时候谷物的供应,大都出于华北平原,北至河北一带。玄宗中期以后,情况好转,北方的税粮改用绢布交纳,但是物资仍是由各地汇集到京畿地带。虽然我们无法确悉当日补给情形,各项纪录却没有一个由中枢做主,统筹支配这十个国防区补给的记载。至安禄山之叛变已成事实,《旧唐书》“食货志”云:“两京仓库盈溢而不可名。杨国忠设计,称不可耗正库之物,乃使御史崔众于河东纳钱度僧尼道士,旬日间得钱百万。”更可见得平日两京物资不用以供应边防,如果经常支用时,战时只会加强其出纳,而不致另出主意,以令人民买僧道度牒,即是出资捐买免除赋役的执照,以作筹款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