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 灾祸突至(第3/6页)

红衣主教微微清了清嗓子。“我们都是这样,”卡文迪什说,红衣主教也说,“托马斯,我们都在为他效劳。”

一行人来到红衣主教的船边时,他的旗帜在飘扬: 上面是都铎玫瑰和康沃尔山鸦。卡文迪什睁大了眼睛,说,“看哪,那么多的小船在来来往往。”一时间,红衣主教还以为是伦敦市民出来为他送别。但当他上船之后,从小船里传来了各种嘲骂和嘘声;岸上围满了人群,尽管红衣主教的侍从阻拦着他们,他们的意图却显而易见。当船桨开始朝上游而不是朝下游的伦敦塔划去时,响起了一片叹息和高声的威胁。

只是到这个时候,红衣主教才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开口说起话来,并且不停地说呀,说呀,一路说到帕特尼。“他们这么恨我吗?除了帮他们发展贸易,向他们表示友好之外,我还干什么了?我埋下过仇恨的种子吗?没有。不曾迫害过任何人。遇到小麦减产,就总是寻求补救。学徒暴乱后,当闹事者被套上要吊死他们的绞索站在一旁时,我跪在地上,含着泪水,恳求国王饶恕他们的性命。”

卡文迪什说,“民众嘛,总是希望变革。每当看到一位伟人升起,他们就一定得把他打倒——只是为了追新求异。”

“十五年的大法官。为他效劳了二十年。之前是为他父亲。从来都是不遗余力……早起,晚睡……”

“是呀,您瞧,”卡文迪什说,“为一位国王效劳是什么下场!我们得提防他的阴晴莫测。”

“做国王的不是一定得性情沉稳,”他说。他心里想,也许我会忘乎所以,探身上前,把你推下船去。

红衣主教没有忘乎所以,远远没有;他在回首往事,回首二十年前年轻的国王登基时的情景。“有人说,让他干吧。可是我说,不,他还是个年轻人,让他去打猎,骑马比武,放飞猎鹰……”

“弹琴,”卡文迪什说,“不是这种琴就是那种琴。还有唱歌。”

“照你这么说,他就像是尼禄[4]。”

“尼禄?”卡文迪什跳了起来。“我从没有这么说。”

“基督教世界最和蔼、最贤明的国王,”红衣主教说,“我不愿听任何人说他半句坏话。”

“您也不会听到,”他说。

“可我愿为他干任何事情!就像别人在街上跨过一泡尿似的轻轻松松地跨越海峡。”红衣主教摇了摇头。“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不管是在骑马还是在祷告……二十年了……”

“是跟英国人的性格有关吗?”卡文迪什认真地问。他还在想着登船时的骚乱情景;即使是现在,也还有人在沿着河岸奔跑,一边做出下流的手势并吹着口哨。“跟我们说说,克伦威尔先生,你去过国外。这个民族是不是特别忘恩负义?在我看来,他们似乎是为了变革而喜欢变革。”

“我觉得不是民族性格。我觉得只是民众。他们总是希望可以有更好的东西。”

“但变革后他们能得到什么呢?”卡文迪什追问道,“一条吃腻了肉的狗被另一条饥饿的、可以一口咬进骨头的狗所取代。走了一个被尊荣养肥了的人,进来的人却是饥肠辘辘,瘦骨嶙峋。”

他闭上眼睛。河水在他们的脚下起伏,他们依稀就像命运寓言里的人物。衰颓的“高贵”端坐中间。靠在他右边的卡文迪什犹如一位“高尚的顾问”,嘀嘀咕咕地出些不着边际、于事无补的主意,而可怜的大人在侧耳倾听;他则像一位“引诱者”,坐在左边,红衣主教那只戴有石榴石和电气石戒指的大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乔治肯定会掉进河里,不过他说的虽然都是老一套,却有几分残酷的道理。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斯蒂芬•加迪纳,他想。说红衣主教是一条养肥了的狗也许不合适,但斯蒂芬绝对是饥肠辘辘,瘦骨嶙峋,而且已经被国王提拔为自己的私人秘书。红衣主教的属下经过悉心调教,学会沃尔西式的心机和勤勉之后,再以这种方式调职并不奇怪;但是,这一职位毕竟让斯蒂芬——如果他恪尽职守的话——变成了最接近国王的人,不过那些侍候国王如厕并给他递擦屁股布的侍从也许得除外。他想,如果斯蒂芬得到的是那份工作,我是不会太介意的。

红衣主教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卡文迪什说,“命运是不定、无常和多变的……”

他所要做的就是做出一个飞快的掐脖动作,趁着红衣主教还没有睁开眼睛。卡文迪什似乎有所感觉,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接着,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难堪。一个话说得太多;另一个感受得太多。不容易找到平衡点。他的视线朝泰晤士河岸上看去。红衣主教还在垂泪,仍然紧握着他的手。

船往上游驶去,岸边渐渐平静下来。倒不是因为帕特尼的英格兰人不那么多变。而只是因为他们尚未得到消息而已。

马匹在等待着他们。由于其神职人员的身份,红衣主教总是骑着一匹健壮的大骡子;不过二十年来,因为经常陪国王打猎,他的坐骑让所有的贵族羡慕不已。这头牲口眼下就站在这儿,抽动着两只长耳朵,披戴着平常的红色马饰,旁边站着红衣主教的弄臣塞克斯顿先生。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来这儿干什么?”他问卡文迪什。

塞克斯顿走上前来,凑近红衣主教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红衣主教哈哈大笑。“很好,帕奇。好了,扶我上去,表现乖一点儿。”

但是帕奇——塞克斯顿先生——却难以胜任这项工作。红衣主教似乎浑身无力;他似乎能感觉到堆在自己骨头上的肉的重量。他,克伦威尔,跃下马背,朝三位比较粗壮的仆人点点头。“帕奇先生,稳住克里斯托弗的脑袋。”帕奇假装不知道克里斯托弗就是骡子,一把将旁边那人的头夹在自己腋下,他不禁说道,哦,看在耶稣的份上,塞克斯顿,快让开,否则我要把你装进袋子里淹死。

那个脑袋差点儿被夹断的人站起身,揉着脖子,口里说着,谢谢克伦威尔先生,一边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勒住骡子的笼头。他,克伦威尔,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将红衣主教拖到鞍上。红衣主教显得很难为情。“谢谢你,汤姆,”他有些喘息地笑道,“那是你说的,帕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