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警讯(上)

“目的……手段……舍本逐末……”刘基小声嘟囔着,两只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还是支持不住,“嘭!”地一声趴在了桌案上,彻底沉沉睡去。

章溢、宋克、罗本、施耐庵等人,也是第一次听闻朱重九如此具体地阐述心中想法,震惊之余,两眼之中也是充满了茫然。不怪他们理解力差,关键是,华夏自古以来,都讲究祖宗规矩。通常立国的第一代把大框架定下来,后世继承者萧规曹随就是。很少再出现大的变动,而变法者,也通常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是今天,朱重九却亲口说出,他原本就没想着死抱着一个固定的方略。也就是说,眼下淮扬地区在秩序混乱,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朱重九这个主公,刻意纵容的结果。并且看样子,朱重九还想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根本不想为子孙后代立任何百世不易的祖宗成法。

“主公,主公至少,至少得拿出一个最,最简单的章程来。哪怕,哪怕立国之后后再重新修订,也,也好过没有任何章程!”到底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在愣了足够长时间后,禄鲲再度鼓起勇气,低声劝说。

“禄,禄主事之言有理。即便昔日高祖入关,也曾有约法三章!”章溢琢磨了片刻,也惨白着脸,跟在禄鲲之后低声补充。

他现在是真的不敢奢求朱重九采用宋儒理学为治国之策了,而是退守最后的底线。哪怕是汉高祖那样的约法三章,你总得有个总纲。否则,真的让他们这种习惯了遵守固定秩序的人,不知所措。

“那就先把高祖的约法三章拿过来用!”朱重九倒也干脆,想都不想,直接给出答案,“再加一条,四民平等,任何人都没有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至于其他规矩,大伙根据这四条总纲和咱们自己的实际情况商量着来。朱某不管你什么儒家,法家,道家,哪怕是明教和大食人的东西,只要切实有效,切实能让咱们淮扬三地往上走,就都可以借来一用。至于立国之后如何,相信那时诸位都已经摸索出一些经验来,咱们再汇总所有人的经验去总结一部国法。总之一句话,朱某只看效果,不问出处。那些劝朱某舍本逐末的话,诸位切莫再提!”

“如果新法依旧不合适呢?”宋克的思路活跃,对朱重九刚才的“目的手段”之说非常感兴趣,所以不失时机地追问了一句。

“那就继续改,只要人大……只要国家重臣有七成以上赞成修改,就可以变法。但每次修订内容不得超过整部律法的一成。就这样改,不停地改下去,总会把它变得越来越好?”

“不停地变法?那天下岂不乱了套?”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不负责任”的说法,齐齐把眼睛瞪得滚圆。

“也未必一定是十分之一。”朱重九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冲击下太大,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补充,“可以更少,但最多不得超过十分之一。每次修订之后,五年之内不准再次修订。让国家和百姓都有个适应期,然后再核实新修订那几条的好坏。如果好的话,就继续用,不成的话,就想办法废除,谁也别打肿脸皮死撑。更不要老想着什么祖宗成法,什么万世不易。咱们不可能把儿孙们的事情都给做了,要相信他们比咱们聪明,比咱们更懂道理。否则,就真是黄鼠狼窝里出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哈哈哈哈!”众人被朱重九的比方,逗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心里头觉得敞亮了许多。不排斥任何一家,也就是儒家还是有很大复兴的希望。不拒绝调整,就意味着任何一派的理念,都有机会成为治国之道。只是所有理念都需要做一些调整,包容一些新的内容进去,以适应淮扬三地新兴的产业和新发生的变化而已。

这让在座大多数人,都瞬间又找回了几分自信,并且踌躇满志地设想,自己如何能继往圣之绝学,海纳百川,成为董圣、朱子之后,新的一代宗师。

“朱某可以坦诚地告诉大家,诸君和朱某眼下所做之事,必将惠及千秋万代。”朱重九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务虚的话,尽情倾吐之后,心情也有些激荡。借着几分酒意,大声宣布,“江湾里那些工坊,你们中间有的人已经看到过了,有的人还没来得及去看。但至少你们应该感觉得到,眼下淮安和扬州两地,百姓的谋生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且还在继续不断的变化之中。故而朱某称之为,工业革命!一旦这种变化形成规模,朱某可以保证,世界上便再没有人能阻挡我等的脚步。届时,我淮扬拥有的,就不仅仅是大炮、火枪、宝甲和利刀,而是全方位的胜出,全方位的彻底碾压。旧有的秩序,要么与其适应,要么被其毁灭,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来,诸君,让吾等一道,开创这个时代!饮盛!”

“饮盛!”罗本、禄鲲两个率先举起酒盏,大声附和。

“饮盛!”施耐庵听得似懂非懂,却毫不犹豫地跟上。年逾花甲却得附青龙尾翼,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哪怕所求一切最终是大梦一场,至少,这辈子他轰轰烈烈过,没有白白活了一回。

“饮盛!”“饮盛!”章溢和宋克两个人是完全没听懂,但也强烈感觉到了朱重九发自内心的自信,举着酒盏响应。反正人已经来了,贼船已经上了,便没有再后退的理由。况且以淮扬目前所呈现出来的态势,朱总管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房间里的氛围,立刻被推向了高潮。大伙你一盏,我以盏,喝得好生痛快。至于沉醉不醒的刘基,则彻底被忽略成了一个摆设。

既然提到了工业革命,朱重九就不可能只说一个新鲜名词。少不得借着几分酒劲儿,把自己肚子里那点儿有关工业革命的浅薄概念,东一句,西一句地往外倒。虽然极为零散,并且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但对于禄鲲、罗本和施耐庵等亲眼目睹了水力推动生产和原始流水线作业的人来说,无异于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们愈发的相信,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将同时代其他读书人都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而章溢、宋克两个,虽然听得满头雾水,却通过朱重九醉醺醺的描述,发现后者正在做的事情,并非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没任何规矩可言。而是遵循着一种非常高深的理念,其繁琐高深程度,丝毫不亚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并且与诸子百家不同的是,这种理念,完全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处处可与眼下现实世界中的东西相对应,而不是建立古圣先贤的名言,以及与对三代盛世的想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