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五章 吃鱼(第2/2页)

足足过了一刻钟,高拱才抬起头来。看他俩早就停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吃好了么?”

“很好很好了。”两人笑着答道:“一点都吃不下了。”

“那可不行。”高拱摇头道:“还有一道压轴的,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尝一尝的。”

看看桌上的菜肴,不过才动了三四分,沈默想说‘别浪费了’,但张居正已经好奇道:“什么菜肴足以压轴?”只好闭上了嘴。

“听说过一句话,生在苏杭,死于北邙吗?”高拱笑道。

“那当然了。”张居正笑道:“据说是幸福人生的写照。”生在苏杭自不必说了,那是人间的天堂。可死于邙山与幸福何干?盖因邙山风水好,葬身于此,可以荫庇后代,让子孙一代代的出大官,有大出息,是人人向往的埋骨处所。

“不过这与美食有什么关系?”张居正不解道。

“我河南境内有龙门,黄河上的鲤鱼,一生皆要跳一次龙门,跳过去就便会被天火烧尾,化作天龙而去。”高拱意味深长道:“这邙山便在龙门的下游,鲤鱼们在此觅食养憩,间或操练,以健体魄,为跳龙门做最后的准备。所以,这里的黄河鲤鱼,都极其肥硕健壮,堪称一绝。”

沈默两个闻之心驰神往,但转念一想,却又道:“这么远的路,怎么请得来?”

“渔民将其捉了,用笼子仍养在水里,五天五夜送到京城来,鱼仍然是活的!”高拱一脸唏嘘道:“这样的一条,要二两银子呢,若不是你们来了,我是不会买的。”

这番话激起两人的好奇心,便要去观赏一下,那欲跃龙门而未遂的黄河鲤鱼,高拱欣然答应,带他俩去后厨考察,见盆中养着一条鲤鱼,果然很长很大,但沈默眼尖,发现其腰尾已有鳞脱落,似乎已经失却大河激情。不过他自然不会扫兴,还夸赞了几句呢。

被看过之后,这条志向远大的鲤鱼,便到了生命的尽头,被高夫人拎出来开膛破肚,去掉鳞片、抽掉腥线,下锅烹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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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谨遵孔夫子远离厨房的教诲,此时天已经黑下来,蚊子也上班了,天井里是不能呆了,高拱便让儿子帮着移席厅内,点了灯,跟他俩一边小酌一边说话。

不一会儿,高拱夫人已经将那北邙鲤鱼端上来了,沈默一看,却是红烧的。虽然红烧鱼吃了许多,但高氏红烧还是初次领教,它是在鱼背上划花,裹以面粉用油炸了,再勾芡,略焖,搁置盘中,作鱼跃状,仿佛至死不忘跳龙门的大业。

高拱用筷子点着鱼,笑道:“这是鱼跃龙门,好彩头啊。”说着不动声色的将盘子一拨,那原先冲着他的鱼头,便朝向了沈默。

沈默前世是干什么的?怎会不知这饭局上,再没有比鱼的内涵更丰富的东西了,高拱显然是要用这鱼,表达一些什么。

一杯鱼头酒下肚,官大表准,这时候两个副校长,只能听正校长的。只听高拱笑笑道:“有人说,看一个人吃鱼,就看得出来他的家庭出身,如果这第一筷子就夹鱼肚或鱼尾,就是小家出身……因为光认大去了;若是夹鱼背就表明他家可能是大户,因为鱼身上最嫩的肉在背上。”

“大人高论。”沈默笑道,心中却腹诽道:看来什么年代的领导,都是一个样,都有批讲‘鱼文化’的雅兴,连高拱这种人,也不能免俗啊。

好在高拱性子急,不喜欢拐弯抹角,伸筷子夹出鱼眼和鱼唇道:“不过我却觉着,这鱼唇和鱼眼却是最好吃的。”说着搁到沈默碗里道:“不信,拙言你尝尝?”

沈默心中好笑,他两辈子都在酒场上搏杀,哪能不知道这鱼的各部分,其实是有丰富含义的。一般来说,拥有分鱼权力的是在座的官位最高者,他会把鱼眼剔出来,呈送给主客,曰‘高看一眼’;把鱼骨头剔出来,赠给另一位贵客,曰‘中流砥柱’。然后,若分配鱼嘴巴,叫做‘唇齿相依’,分配鱼尾巴,叫做‘委以重任’,分配鱼翅膀,叫做‘展翅高飞’,分配鱼肚子,叫做‘推心置腹’。甚至还有高手能一筷子找准鱼腚。分给座中不怎么得意的一位,此谓之‘定有后福’也……

沈默即被分过鱼,也操过分鱼的权柄,他不乏恶意的揣测,最先发明这个高人,定然是个极爱吃鱼的贪食者,不然怎会将鱼身上的杂碎,都搭配着各种好听的名目送出去,最好的鱼肉反留给自己呢?

现在看到高拱分鱼,沈默不仅感叹,中华文明果然源远流长,不是西夷可比,看看吧,我们三百多年前进行的活动,三百多年后仍然在乐此不疲地继续着……不过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分鱼人罢了……比起来,那些洋鬼子可就太数典忘祖了,哪里还能看到一点传统的影子,真是可悲可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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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淡淡的嘲讽的笑,便不禁挂在脸上,高拱敏感地瞥见他脸上余波荡漾的微笑,不禁皱眉道:“怎么,不爱吃吗?”

沈默这下回归过神来,赶紧摇头道:“大人误会了,属下实在是欢喜得不能自禁了……”

高拱没法体会沈默的真实感观,只以为他明白了自己‘高看一眼,唇齿相依’的暗示,便欣慰地笑了起来。

一边的张居正半真半假地笑道:“大人这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光顾着江南了,下官碗里可还空着呢。”

“少不了你的。”高拱便将鱼骨头剔出来,鱼肚子夹出来,送到张居正碗里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居正嘿嘿一笑道:“其实我是喜欢吃鱼背的。”对于‘中流砥柱’、‘推心置腹’的暗示,他还是很满意的。

“哈哈,光知道自己吃。”高拱笑道:“老匹夫的碗里也空着呢,你两个年轻人还不也给我夹一块?”

沈默心说,这倒有趣,还来了双向表达了呢,便将鱼翅夹下来,送到高拱碗里道:“祝大人展翅高飞。”

“那我就给大人夹尾巴吧。”张居正说着将鱼尾送到高拱碗里道:“恭祝大人被圣上委以重任,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高拱知道他俩完全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正色道:“我观二位,皆是难得栋梁之才,大明明日之股肱,现在国家战事稍定,却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正是我辈读书人,建功立业、济世救民的好时候,我愿与二位义结金兰,共同辅佐明主,创一番大业!何如!”

张居正看看沈默,沈默也看看他,两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询问之色,这老小子想要彻底收编咱俩,你看怎么办?对于张居正来说,他是徐阶最亲爱的学生,这种举动似乎有背叛之嫌;而对于沈默来说,他早打定主意,跟着张居正走一段再说,所以只看他的反应,你答应我就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