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十年(一)

大明共和十年隆冬,万里冰封,奇寒无比。

整整一个冬天,东起辽东,西至甘陕,由山东河南又到两淮两湖,处处冷得出奇。自从入冬以来,各省便风雪交加,一片混沌,山河表里,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天光放亮的时候极罕见,且那太阳只是惨淡的一点苍白色,全然没了本应有的亮丽暖和。老百姓都钻到屋子里,围着炉子,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道路,艰难的向北跋涉。

这支队伍不到二十人,都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脚上套着厚厚的毡靴,头上戴着厚厚的貉壳帽子,这一身极保暖的装束,使他们在这种极寒的天气中,也能保持住体温,不断前行。

在最近这十几年里,这种极寒天气已成常态,以至于骑士们早习惯了与恶劣的自然对抗。到了中午时分,他们寻到道旁一处背风的山窝,便策马过去,下来喂马吃饭。

这一下,十几名骑士终于能分出主从来了,别人喂马的喂马,备餐的备餐,有两个人却一屁股坐在厚厚的防水毡布上,没有要帮忙的自觉。当然,别人也觉着理所当然。

因为这两位是此行的主官,年长些的是大明户部左侍郎金学曾;年轻些的是大明科学院副院长、农科所所长徐光启,其余人都是他们的随员和护卫。

那三十多岁的徐光启倒也罢了,这金学曾是隆庆二年进士,虽然只有四十多岁,却是货真价实的三朝老臣,从一品的部堂高官,却要在这冰天雪地里东奔西走,不能不令人惊诧。

不过金学曾却没有特别的感觉,因为从七年前开始,两京户部的四位尚书,八位侍郎,一年四季都要分头带队到各省巡视,只留必要人手坐镇京城,处理日常事务。

对于如今的大明朝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新作物的推广更重要的了。进入共和三年以来,灾情已经愈演愈重,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冬天奇寒无比,全年气温都比几十年前底很多。这种情况下,作为粮食来源的小麦、水稻等谷类作物连年减产,北方数省甚至出现了大面积的绝产。若按照常理推测,饥荒连年,破产农民揭竿而起的末世景象,便该不可遏制的出现了。

然而时至今日,全国各地从未大规模的叛乱。小范围的零星骚乱,虽偶有发生,也都旋即被扑灭,并未形成气候。在心怀叵测之徒从未停止煽动的情况下,大明朝至今还能保持着今日的安稳,实在是堪称奇迹。

十年(二)

金学曾和徐光启,都是从万历朝走过来的,回首过去的岁月,他们不得不承认,是天神在眷顾着大明朝——要是没有朝廷总收总支的实现;要是没有那场提前发生的金融危机,让人们意识到了粮食安全的重要性;要是没有那些更耐寒的新大陆作物被广泛种植,如今的大明朝会是什么样子,不堪设想。

第一项,使国家有能力集中调配资源,救济受灾省份;第二项,使南方至少可以自给自足;第三项,玉米、土豆、红薯的推广种植……使北方农民有了稳定的果腹主食。它也是大明朝能稳定不乱的关键,以至于朝野上下众口一词,说是‘土豆和红薯拯救大明朝’。

在这样的连年大灾之际,吃饭问题是国家压倒一切的大事,所以户部的高官们这样不辞劳苦的奔波,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作为专门负责农政金学曾,又比别人肩负着更加艰巨的重任,他和大明朝顶尖的农学家,《农政全书》的作者徐光启,要在这个冬天走遍北方各省,监督土豆和红薯种苗的换新工作。

与传统作物不同,土豆和马铃薯不是生长自种子,而是生长自小块的块茎,这使它们可以高产。但也因为没有种子,使它的性状不太稳定,连续种植会出现产量逐年下降,甚至产生毒性。从前年起,各省就开始发生产量下降的现象,今年更是出现了大面积的食用中毒,这是在之前没有想到的。

对此科学院的人束手无策,还是沈默先认识到,这应该连续种植所致。但他也拿不出解决办法,只有重新从南美大量进口,然后培育一代苗,以此更新种苗。

虽然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但在这时候,能治病的就是好郎中,所以户部下了大本钱,和农科所合作,大规模的培育一代苗,然后分发到各省去。两人此行便是巡视秧苗的更新如何……这关系到来年几千万是否会饿肚子,所以两人已经打算就在下面过年了。

※※※※

喝了几口烈酒暖身子,金学曾掏出银质的烟盒,递一根给徐光启。

“……”徐光启摇摇头道:“虽然‘禁烟法案’没有通过廷议,但我坚决相信吸烟有害健康。”

“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谁抽烟抽死……”金学曾哂笑一声,给自己点一根,深吸一口道:“你呀,活得太仔细了。”

“如果部堂有兴趣。”徐光启板着脸道:“可以到科学院去看看吸烟者的肺。”

“没那兴趣。”在这位大学者面前,金学曾没有架子,嘿然一笑道:“我现在就想着,在开春前把剩下的几个省跑完。”

“应该没问题。”谈到正事,徐光启的脸上有了欣慰的笑容:“我们这两个月没白跑,有了这些新的秧苗,又能再撑五年了。”

十年(三)

“五年之后,天象也该变回来了吧。”金学曾询问道。

“希望不大。”徐光启摇摇头道:“据天文院和气象院估计,这场奇寒最少持续六十年,现在才过了十年,还有五十年。”

“一个甲子?”金学曾张大嘴巴,烟头差点掉到脖子里:“哪有这么长的灾荒?秦汉以来,哪个国家能顶得住!”

“所以那些国家都亡了。”徐光启以科学家的冷静,轻声道:“我们要是撑不住,也得完。”

“也难怪那些破落宗室,拿天变造谣会有市场了。”金学曾压低声音道:“这样的连年灾荒太罕见了。”

“真见识了什么叫颠倒黑白!”听他提到这茬,徐光启脸色铁青道:“要是没有首相大人高瞻远瞩,指挥若定,他们早被饿极了眼的饥民煮熟吃了,还有命在这儿聒噪!”

“老弟别上火,”金学曾却依旧笑道:“那些破落宗室,把首相大人视为生死大敌,无事还要生非,何况这天赐的籍口呢。”

“我终于明白……”徐光启恍然道:“离京前,首相大人对我们说的那番话了。”

“不错。”金学曾点点头道:“要说首相大人卸任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们这边肯定算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