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青州军屠城,诸葛家再逢兵祸

汉献帝初平四年(193年),徐州。

火焰燃起来,北风呼啸,助长了火势,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泗水两岸火光冲天,茫茫大雪静悄悄地落下,却在刚刚接触地面时,被热血化开了。那一线肆虐的野火烧掉了最后的一点残雪,苍穆的天空仍在不断地吐出雪花,泪水般戚戚惨惨。

水面漂满了尸体,把整整一条河塞得没有空隙,浓稠的血压住了河水,冷冽的寒风一过,很快凝得硬邦邦的,已不知泗水里到底死了多少人。士兵和平民的尸体彼此挤压,某些河段甚至累叠起五六层尸体,四野之荒回旋着腥臭的气味,仿佛整个天地被填进了一只嗜血的胃里,正在绝望地被消化。

杀戮还在继续。

仅仅一个月,青州军便撕破了徐州军的防线,战线从兖徐边界直推向东,深深地插入了徐州腹地。在东西百里,南北百里的广阔空间里,战火一直没有熄灭。

出师以复仇为名的青州军浑身缟素,打出的旗帜上也深文着“复仇”两个骇人的大字。这支军队大多由当年的青州黄巾军组成,士气昂扬,凡过一地,尽皆残破。每攻一城,先开示绥抚,倘若不降,一旦攻拔,便行屠城三日,一个活口不留,或坑或斩或磔。军队过去后,往往留下一座遍地尸骸的空城,野狗野狼野豕四处狂奔,叼着死人头颅从城东跑到城西。

取虑、睢陵、夏丘等十余座城池已成了死寂的坟墓,侥幸逃出来的人寥寥可数,暴戾的杀戮威慑了徐州军的斗志,军心像被打碎的一面镜子,一片片裂开,碎成粉末,徐州军一再往东退缩,把半个徐州丢给了敌人。没有人能阻挡青州军的刀锋,他们仿佛是草原上凶残的狼,勇悍的猎狗也会被他们咬断喉咙,何况是温顺的绵羊。

人们痛惜徐州的残破时,也会叹息这是徐州牧陶谦在行事上的重大失误,当初曹操把他待在琅琊的爹接去兖州享福,使者甫一经过徐州边境,陶谦便知道了。他因和公孙瓒联盟,公孙瓒和袁绍是死对头,袁绍却和曹操是盟友,于是他和曹操成了敌对阵营。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做不得殷勤举动,可他也不想为一个半死的糟老头子让自己的隔壁燃起大火,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爱接就接,出了事我也不管。

曹嵩一行浩浩荡荡离开阳都,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车马如龙,箱笼成山,阵势不可谓不大,一路上惹了多少瞩目。一行人走到徐、兖交界时,为当地屯守的军队所知。这帮子丘八一多半是打家劫舍的黑道出身,平日里连只鸟飞过也要拔干净毛片,眼瞅着偌大的买卖打面前经过,哪儿有放过的道理,当下里趁着夜黑风高,操家伙把曹老爷子一大家子杀了个干净,一伙人分了财,脚底抹油跑得没影,却把灾难留在了徐州。

有人说,若是当时陶谦但凡有点儿智略,纵是不明里拍马屁,暗中着人照应一二,再不济也给徐州各屯的丘八们下一道放行的指令,又何至会酿成如此惨剧。可也许复仇不过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没有曹嵩被害死的惨案,曹操总有一天也会立马徐州,只是父亲的惨死给了他不用等待的机会。

泗水东岸的曹军中军营垒外,一身素铠的曹操策马而立,他眺望着泗水两岸上万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慢悠悠地问:“公台以为如何?”

与他并辔的是陈宫,白面书生模样,轮廓恬淡而安适,他不忍地微微转过脸:“太惨烈了。”

曹操竟笑了起来:“公台果真是书生!君子不忍牲畜衅鼓,惧见杀伐,故而远庖厨矣,可肴馔脍炙置诸案,则大快朵颐,人之虚伪可见一斑。”

曹操的讥诮让陈宫颇有些尴尬,他语调平静地说:“明公非常人,行非常事,快意恩仇,不成小器,只是,残戮无辜,未免,未免……”他吞了一下,“不合仁义。”

曹操淡淡一笑:“公台可知以战止战的道理?”

陈宫迷惘地摇摇头:“请明公赐教!”

“数年以来天下残破,各方诸侯逐鹿问鼎,天子失所在,百姓失所居,社稷失所依,”曹操缓缓道,“当此之际,公台以为该当何所作为?”

陈宫并不犹豫:“当定天下为一。”

曹操笑着点点头:“公台所见正是,可定天下谈何容易,坐而论道乎?冥思苦吟乎?避世隐却乎?”他并不需要陈宫回答,掷地有声地说:“非也,当扫荡诸侯,振八荒合九州,何所为之?以兵为之!兵强,天下归心;兵弱,天下离心。兵锋所向,宇内请服,六合膺从,当此时,方可销锋镝,熔兵戈,归太平。”

陈宫恍恍惚惚,他心里觉得曹操也许是正确的,纷扰的乱世的确需要一个雄才大略的霸主出世,以暴制暴,以兵止戈,可眼前所见的惨景让他动摇了,他不知如何作答,却沉默住了。

有斥候飞马从泗水河畔驰来,马蹄踏过的地方,是一路深深的血痕,他翻身下马,双手将一卷扎了死结的绢帛捧了上去。

“将军,刚收到的朝廷诏书。”

曹操“唔”了一声,他扯开了系诏书的丝带,才看了一半,竟自冷笑道:“荒唐!”他把诏书一耷,“一定是李傕、郭汜的主意,可笑二人竟做此小儿惺惺之态!”

陈宫不敢问诏书的内容,曹操也不说,嘲讽地笑了一声,把诏书递给了陈宫道:“也罢,便给李傕、郭汜一个面子,兵粮不足,天寒地冻,我本也想退兵。”

陈宫战战地展开诏书,目光只落在最后几行字上:“诏书到,其各罢遣甲士,还亲农桑,惟留常员吏以供官署,慰示远近,咸使闻知。”

曹操掉转马头,笑道:“公台既看不得战场惨烈,我们回兖州。”

陈宫提线木偶似的没有主张,只好跟着曹操委蛇前行。雪下得紧了,风在脑后呼啸而过,凄厉得令人生出了巨大的惶恐。

※※※

雪停了,久违的太阳露出半边脸,阳都城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缕亡魂,呼吸到了人世间的第一丝鲜活的空气。

街道上出没了一拨拨人,一面打扫积雪,一面拖走冻死在街角的尸体。死去的人很多,十之八九为逃到阳都的难民,有李、郭乱长安时从中原跋涉来徐州的,也有曹操兴兵摧破徐州诸城时奔来的,可惜才逃于刀兵,却死于饥寒。

拖尸体的声音和扫积雪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哗”一响,“嘎”一响,阳都城像是变成了一座坟场,每条街每道巷都填满了死亡,推门便见得一个冻僵的死人蜷在墙外。

诸葛祖宅的大门艰难地开了,诸葛亮用力搓了搓发红的手。天太冷,他把自己裹得像只棉球,可寒冷无孔不入,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他为了让自己暖和,一边走一边跳,路很滑,几乎三步一个踉跄,五步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