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曹操南征,荆州岌岌可危(第2/3页)

※※※

风如巨手锤击,门“哐”地开了,垂低的幔帐像忽然睁开的眼睑,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吐丝,结出网状的密集光斑。

司马懿像被蛰了一般从床上抬起头来,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动手揉一揉,却犹豫着用眼风悄然环顾,白蒙蒙的窗户上有浅浅的黑影划过,不像人影,应是树影。门被风吹开了,门轴嘎嘎地转动,像是压抑的脚步声。

他于是不敢动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偶尔起一次身,也得先观察四周动静,翻个身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自己家里尚且要谨慎小心如此,他倒宁愿被埋在坟墓里,守着黑漆漆的死寂,却还是一种不必顾忌的自由。

他没有生病,一个刚至而立的年轻人,正是旭日东升时,健康得仿佛一匹没有鞍鞯缰绳束缚的西域汗血宝马。夜晚静卧时,他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蓬蓬勃勃地跳动,那种奔放的骚动属于烈火般灿烂的青春,是广袤霜天上飞驰的苍云,便是匆忙过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迹。

可他此刻却必须把自己的热烈、冲动、亢奋、绚丽统统埋起来,装出令人怜惜的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讨厌这种不能驰骋纵横的衰弱,纵算是伪装的,也让他以为羞耻,与安静的冥思相比,他其实更爱狂野的奔跑。

但他别无选择。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里,只是为了躲避一个人,那个人叫曹操。

因为曹操要辟他为官,他不愿赴任,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装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汉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汉朝的也许正是曹操,他不想卷入王朝末世的权力漩涡。在曹操身边谋事是这个年代许多学有所成的年轻人的梦想,可不是他司马懿的梦想。

也许,他和曹操是同一类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而曹操总有一天也会看出他的心机。

他装病以来,曹操派了几拨人来探病,有白日正大光明地探顾,也有半夜翻墙入室,躲在门后偷窥,他始终坚卧不起,一面在卧榻上叹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择手段。

门轻轻一颤,有人走了进来,司马懿更不敢动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装的病叫风痹,关节麻木,四肢瘫痪,动一动便能瞧出端倪。

进来的是个女人,却原来是他的妻子张春华。她捧着一只铜瓯,因有些烫,用手巾包住了两只耳朵。

“怎么是你?”司马懿惊讶,他不是惊讶妻子入屋,而是妻子亲自捧食而进。

张春华淡淡地叹了口气:“不得已。”她将铜瓯放在床头的小案上,轻轻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捡院里曝晒的书,被人看见了。”

司马懿大惊:“谁看见了?”

张春华神情很淡漠:“一个婢女。”

“她人呢?”司马懿昂起了头,他紧紧抓住被衾,一股恶狠狠的杀机和滚烫的血一块儿冲上脑门。

张春华伸手试了试铜瓯的温度,寡淡地说:“没了。”

司马懿没听出意思,仍是紧张地问道:“人呢?”

“没了。”张春华还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声音。

司马懿瞬间恍然,妻子的果决残忍让他一阵寒战后,是一阵佩服和感激,他问道:“没人怀疑么?”

张春华没所谓地说:“一个婢女,谁会问?”她端起铜瓯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却是食欲全无,他像搅面似的来回摇晃勺子,忧虑道:“有第一人知道,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终躺卧不起,总不是办法。”

张春华稍一迟疑:“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来了,话传给我们听,实际仍是说给你听,我昨日因处置那婢女,事情紧急,也没告诉你。”

“他们说什么了?”

“丞相府的人说,他们等着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后再复盘桓,举家收之。”

“当啷!”司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张春华扶着他的手,那铜瓯也险些摔落。

他拍着脑门一声沉重地叹息:“唉,躲不过去了!”

“他们说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几日,何有此叹?”张春华不以为然。

司马懿愁闷地说:“你不知,人家既敢说待我病好,便是风闻我这是在装病,我若再坚卧不起,当真为举家招来一场祸事。”

张春华只觉心惊:“那怎么是好,能不能想想办法?”

司马懿沮丧地叹着气:“司马仲达,你躲过一时,到底躲不过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计可施!”

“他们,他们,不会真的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张春华还怀着最后的希望。

司马懿微微摇头:“知道孔融么,圣人之后,才学名闻天下,皆因言辞抵牾,人家说杀就杀了。孔文举何等身份,我区区司马懿能和他比么?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况我!”

张春华几乎要滚泪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装这一场病。”

司马懿仰面默思,缓缓地下了决断:“既是躲不过,只好迎难而上,这是命中该有之难!”他捧起铜瓯,深深地吞了一口麦粥。

※※※

司马懿跪在了丞相府的正堂台阶外,那时曹操正要南征荆州,披一身赤缘金鳞的铠甲,像一条被阳光染亮的鲤鱼,行动起来,每一片鳞甲发出明亮的清鸣,他一眼便看见司马懿,顿时笑起来:“仲达,病瘳乎?”

司马懿把头撞向地面:“承丞相挂怀,懿小病,已痊愈了。”

曹操也不让他起来,他索性半蹲下去,一只手搭上司马懿的肩膀:“汝兄长伯达为我主簿,清俭素约,雅伦有望,数为群下称道,汝却屡辟屡不至,比之汝兄,当真淡泊名利。”

司马懿惶恐地说:“懿自小多病,体弱不堪任事,非为激俗邀名,所谓淡泊之称,非懿所敢当!”

曹操大笑,他攥着司马懿的一只手拉起来:“汝兄弟八人,世称八达,崔季珪称汝聪哲明允、刚断英特,尔谦冲过头,便成伪善君子也。”

司马懿忐忑地说:“懿何敢当此佳论,崔公虚誉耳。”

曹操笑眯眯地说:“仲达自便,待吾复返许都,再与尔叙话!”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来,凑近了问道,“君以为吾此番南征有几成胜算?”

问题抛得很仓促,司马懿应付不暇,他垂头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马懿诚挚地说:“一成为丞相思谋,一成为群下思奋,一成为民心思顺,一成为军心思战,一成为天下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