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身处绝境,心系天下

萧条秋风吹过襄阳城楼,带着腥味儿的浮尘扫荡而过,将那高挺的城墙抹去了薄薄的一层,守城的士兵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却觉得脚底下颤抖起来,仿佛有股肆虐的火从城下用力往上蹿。

滚滚黄尘从远方渐渐逼近,黄尘仿佛是散开的一面深厚的帷幕,幕布上游走着数不清的人影、马影、车影,似乎是映在污水里的鬼魅,拔地而起了遮天蔽日的浓重乌云。

有士兵惊骇了,看也没看清便号叫道:“曹军来了!”

这一声惊呼后,城楼上沸腾了,士兵们喊的喊,跑的跑,当啷啷丢了一地兵器,众人谈曹色变,听见一个“曹”字,便似闻说了什么骇人的咒语,兵器也握不住了。

守城的校尉把半个身子顿在城堞上,手搭凉棚仔细看了很久,忽地扭过身来,一巴掌甩在那头一个呼喊曹军的士兵脸上,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曹军么,给老子看仔细了!”

那士兵捂着脸嘟囔了一声,被那校尉又一巴掌推向城堞,他委委屈屈地趴在城垛之间,却在那黄尘间窥见一面“刘”字大旗,迎着飒飒逆风。旗帜像铡刀般砍向襄阳城,旗面在滚动,那“刘”字仿佛被腰斩了,“卯金刀”分裂成三片破碎的苦脸。

“啊?是刘将军?”士兵惊愕,他又瞧了瞧,更惊奇了,“怎么这么多人?”

“是要来攻打襄阳?”有士兵惴惴地问。

那浩浩荡荡行进的队伍接近了襄阳城,众人错愕地发现这支队伍竟大多为老百姓,而持戈的士兵却被夹在百姓间,像洒在稀粥里的几颗黄豆。

校尉思索一会儿:“快,去通报主公和蔡将军!”

这支队伍正是刘备一行,他们弃樊城走江陵,不料四邻的老百姓听说曹操来了,又听闻刘备撤出了樊城,惊惶之下百无主张,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打起包袱,背负老母幼子奔去跟随刘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樊城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了,仿佛是热病传染,全都弃家跑去寻刘备,一时樊城周边走得十室九空。

起初只有一二千百姓跟随同行,刘备一行所率兵卒尚能保全,可越往后走,四面八方千里归附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人数竟远远超过了军队。不到一万的士兵居然要保护五倍于己的父老,手无缚鸡之力的衰弱百姓不仅分解了军队的战斗力,还拖慢了整个队伍的行进速度。

眼见以此缓慢速度赶往江陵必是凶多吉少,便有人建议刘备,莫若弃百姓而独行,可刘备哪肯答应。他本性仁慈,又见百姓翘首巴望他的保护,心里好不恻然,便说道纵是身死家灭,也绝不弃百姓而独活。

既然刘备发了话,再没人敢提出质疑,只好一面压着心头的焦虑,一面催促着百姓快行。但一众百姓又非训练有素的士兵,身上还带着零零碎碎的家当,再加星夜兼程,连日辛苦,早就累得奄奄一息,任你费尽力气鼓劲,他们还是软绵绵地拖着步子,慢吞吞走了三日才到襄阳城下。

一骑飞出队伍,一身黑亮铠甲的张飞策马在城下来回奔跑,响亮的声音甩在襄阳的城门上:“请速速打开城门,容百姓暂歇!”

城上没有动静,像被闷死在水里,张飞不得已,又来回跑了一圈,喊声更高更远,却如同石子落入深海,溅不起一点儿涟漪。

城上的士兵瞅着城下一地里呜咽的百姓,纷纷问道:“要不要开城门?”

校尉拿不定主意,他一转脸,正好看见派去报信的士兵跑上来,急忙道:“主公怎么说?”

那士兵道:“主公说,紧闭城门,让他们散了。”

校尉得了将令,高声道:“兄弟们听好了,不能开城门,让他们走!”

底下的吼声越发焦躁急促,张飞已喊了十来遭,一股子火气越腾越高,他索性撇开了,纵马向前,厉声怒骂道:“王八羔子,开不开城门?别惹急了张爷爷,老子攻了襄阳,斩了你们这帮畜生的狗头!”

被夹在一群板车间的刘备不由得皱眉:“翼德这是什么话,人家还能放我们进去么?”

“主公,”诸葛亮在他身后轻轻道,“张将军此话若是成了真呢?”

刘备一愕,忽地明白过来,诸葛亮这是要他索性攻下襄阳,占了荆州,他摇了摇头:“刘景升临终托我以孤,背信自济,死后以何面目见刘景升!”

诸葛亮长声叹息:“主公真仁德之主也!”他这声喟叹半是赞许,半是无奈,置此颠沛险难之境,刘备仍然放不下那道义情操,倒叫他莫之奈何。

“既是不攻襄阳,也进不了襄阳,何不早走,再耽搁时日,倘若曹军驰到,何以脱身?”诸葛亮劝道。

刘备也无可奈何,不得已遣人去叫张飞回来,那张飞还在城下大骂,骂得兴起,立马飞奔,将一支羽箭抛上城楼,箭走如惊风,“当”地插入城墙砖缝里,惊得守城士兵一阵呼喝。

“狗头,他日战场相见,定叫你们尝尝丈八蛇矛的厉害!”张飞骂骂咧咧地掉转马头,飞马奔向了正在缓缓撤退的人潮。

“也不知云长收到南撤的信报没有?”刘备忧烦地说。

诸葛亮宽慰道:“主公勿虑,信报以八百里加急送走,最迟,他应已在准备北上。”

刘备怀着奢望的心情说:“希望曹操晚些来。”

诸葛亮叹了一声,他缓缓地向后看去,入目是一片哀鸿。

在他们的身后是上万的难民,长长地甩去看不见的天边,仿佛一条疲倦的洪流。哭喊声、哀号声、叹气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和僵扑的倒地声糅杂在一起,犹如置身在沸腾的一锅水里。这些人大都是拖儿带崽,行囊包袱丢得满山遍野,几乎是举家奔逃。一路行来,倦怠之极,有的人实在走不动,硬邦邦地倒下,片刻便没了呼吸,亲人也来不及掩埋,找张草席裹了放在板车上,一面号哭一面推着尸体赶路。

他微微转过头,却看见近旁一个老人已扑倒在地,旁边的儿子媳妇推着他号啕大哭,他却没有半分反应;右边是个怀抱幼子的妇人,一身缟素,发间还插了一朵孝花,满脸的泪痕已干了,只剩下麻木的悲戚,茫然地蹒跚而走;更远一些是一个和亲人失散的少女,泪眼婆娑地在嘈杂的人群中寻找亲人的身影……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攫了一把,痛得双眼竟是发黑。

真像啊……

多像十四年前的徐州,同样是无家可归的难民,身后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杀戮狂潮。为什么世间的痛苦永远如此相似,苦难必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这茫茫天下,难道没有一方净土足够容纳这些卑微的人们,给他们一口可以活的气,让他们活下去,哪怕像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