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治乱政须下猛药(第4/6页)

宽严相济方有威慑力,诸葛亮并不反对:“主公明断,亮认可。”

“第二件么,”刘备将案上的卷宗推到诸葛亮面前,“看看吧!”

诸葛亮垂目一瞧,这原来是刘巴上的条陈,说的是经过几月经营,官家统一货币百值钱已大部通行市面,金银之物大量回收,府库渐充,他看得欣喜,笑道:“好事!”

刘备也一笑:“是好事!”他把另一册卷宗也拿过来,“再看看这个!”

这仍然是刘巴所写,只是看得几行,诸葛亮却渐渐敛了笑,抬头望去,刘备仍是满脸堆笑,但笑里却藏着深不可悉的意味,仿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怎么,不看了?”刘备点着那卷宗。

“主公……”诸葛亮的声音低得仿佛没有发出。

刘备笑吟吟地说:“来来,看这几行,”他把住诸葛亮的手,轻轻地滑过竹简,“初发百值钱,市无所贷,赖军师将军诸葛亮、翊军将军赵云贷金银锦帛千万充库,俾新钱得行于市!”

他停止了念白,含着古怪的笑说:“军师将军诸葛亮,你可真有财力,新钱通行艰难,你便把家财卖给国库,国库充实,新钱得流,一举两得!”

“主公,我……”诸葛亮想要解释。

刘备挥手打断:“我知道你清廉,一身仰给于官,无别治业,仓促之间拿出千万金银几无可能。但你能出此财禄,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你把我赏给你的钱帛都拿了出来!”话音落尘,刘备炯炯清明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诸葛亮。

诸葛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默然地对上刘备质问的目光。

刘备看不出情绪地一笑:“你早就想把赏赐送出来了,只是赏功多人,你若献赏,他人不献,则献赏之高行反成责众之刑器,所以你封赐于府,不治产业。这次新钱通行,你则售卖赏赐,易得新钱着人遍市买货!如此一举,便将我之赏赐尽竭耗去!外人或以为是诸葛亮贪求新钱便宜,实际是你假私为公,增财府库,便利民力!”

他轻敲击着卷宗:“你,子龙,一样心思,一样做派,你们都将赏赐全数献出,倒真如刘巴所言,出之何处,也来之何处!”

他按着诸葛亮的肩膀:“如何,我都说对了吧?”

诸葛亮默然有顷,他知道否认也无用,只得坦白道:“主公言之不差!”

“啪!”刘备抓起卷宗一砸:“你承认就好!”他瞪着双目抛出钢珠似的声音喊道,“诸葛亮,我知道你大公无私,可这些金银钱帛是我所赏赐,你竟敢私自售卖,好大的胆子!”

诸葛亮欠身一起,深伏下拜:“主公,容亮一禀,刘子初献新钱之策,乃万难中之不得不为。纵使新钱流通,收归金银充实府库,谈何容易!我们刚得益州,根基不稳,上有豪强掣肘,下有百姓猜忌,再兴敛财之举,这益州沃土还坐得稳么?故而详思之,可敛我之财,不可敛民财,可亏我之力,不可亏民力!若能使新钱流通,府库充实,主公基业稳固,社稷安稳,莫说是让诸葛亮献金,便是舍去性命又何妨!然诸葛亮行为反悖,辜负主恩,请主公责罚!”

刘备久久地看着他,声音沉重地说:“当初在荆州,君臣困窘无财,只得向南阳晁门借贷,迫得你以身为押,那时我曾发誓,但有一日,刘玄德能成基业,定要加倍偿还你。天幸终遂人愿,刘备也能有财力分赏功臣,得以践行当年誓言,可是你却把赏赐全数献出……”

他半苦半怅地叹了口气:“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唯有孔明能当得此语!”他踏着沉甸甸的步子,双手扶起了诸葛亮,“孔明舍小利而顾大局,纵然社稷有幸,江山有福,可惜我允你的封赏却要落空了。”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主公,亮能为主公基业以尽绵力,这便是最大的封赏!”

“可是我心里有憾。”刘备惋惜地说。

“主公若当真有憾,便励精图治,不舍昼夜,将来克复中原,一定天下,整肃乾坤!”诸葛亮清湛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亮能辅主公得天下,这样的封赏世间无双!”

刘备心中震荡,仿佛有一团火从最深的地方喷薄而出,烧出了乱世英雄的百年梦想,他响亮地回答:“好,倘若天不负所愿,我便以定天下赠君!”

两人彼此紧握双手,彼此感应着掌心如火如荼的温度,也感应着内心深处澎湃如海浪的激昂理想。

“主公!”门外铃下忽然呼道。

“何事?”

“平西将军求见!”

“马超?”刘备凝神一思,“请他进来!”

铃下回应一声,暂时没了声息,片刻,那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材高大、容色俊朗的男子慢慢地踱了进来。

刘备微笑着起身相迎:“孟起忽访,是为有事,还是叙情?”

马超的步子迈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似耗了他许多力气,再迈第二步时便异常艰难。他半垂着头,只能看见他泛白的额头,似乎有惊惶的光芒在眼底隐没,却在一瞬,沉入了空濛的光影里。

蓦地,他双膝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颤巍巍地除去发冠,伏地便抽泣起来。

刘备大惊:“孟起何故免冠?”

马超哽咽道:“主公,超身负大罪,不敢欺君,今特来受死!”

刘备连跳数步,双手扯住马超:“孟起何罪之有,请起来说话!”

马超固执不肯起,将发冠放于地上:“大罪之人,怎敢受主公不拜之恩,超请自系牢狱,交付有司定超刑戮!”

马超口口声声只是言罪,刘备听得着急了:“孟起,到底出了什么事,如何才一谋面便自责其身!”

马超流泣道:“昨夜,彭羕夤夜忽访,超备宴而待,本为朋友之谊,祝酒上寿,所为融洽。不料彭羕席间竟口出悖言,超深自引咎,辗转难眠,事不辞难,罪不逃刑,乃人臣之节,因此不敢不告主公!”

刘备模糊地感觉出什么:“他说了什么?”

“他、他……”马超吞吐着,半晌,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抖着声音说,“他说,主公老革荒悖,不足为道!”

刘备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冷冷地说:“哦,他这么说呀,很好!”他不露喜怒,问道,“还说了其他话么?”

马超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全坠落下去:“他还说,主公不纳贤才,诚非明主,若是,”他喘了一口微弱的气,“超为其外,他为其内,则天下可定!”他惶恐地住了口,身上打着寒战,像患了极难治的伤寒。

“砰!”刘备重重地一拳击在案上,一方砚台弹跳而起,摔成四瓣,墨汁溅得地板上斑斑点点,仿佛打死的无数只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