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至亲成寇仇,千古英雄同此哀(第2/3页)

“主公!”

诸葛亮拜下去,声音不高不低,刘备默默地看着他,只觉得心上漏了水,凉丝丝地不甚忧伤。

“孝直病了。”刘备第一句话很沮丧。

诸葛亮有些懵,刘备宣召自己难道是为了谈论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刘备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汉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畅谈欢饮,忽然就一头栽下去,惊得刘备魂飞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刚刚荣升尚书令不到一个月,新官的席位还没坐暖和。

那之后,法正一直卧床不起,偶尔精气神好一些,勉强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沉疴,刘备严令他在家休养,若不痊愈不准入府勤政。

“孝直积劳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养护,应会痊愈。”诸葛亮宽慰道。

刘备郁郁叹息:“但愿如此。”他关心地看住诸葛亮,用长辈的语气叮咛道,“孔明也当保重。”

诸葛亮立刻被感动了,有些话不用多说,简单的两三个字便积聚了丰沛的感情。他听得出刘备满怀的关心,也知那并非虚词,他感激地说:“多谢主公挂怀!”

刘备叹道:“而今基业草创,不免惹人浮想,没有孔明之时,刘备如丧家之犬,空揣抱负,却是虚度年华。自从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从无兵无地,到如今地跨荆益,兵拥十万之众,我很感谢孔明,若没有你,便没有今天的刘玄德。”

刘备今天的话太深情,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见了世人的繁复,刘备不是不可以倾诉衷肠,但他召自己来,若是为单纯地吐露心曲,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的缘故。

刘备幽幽道:“孔明殚精竭虑,筹谋远虑,方换来今日盛景,本欲与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托。奈何世事无常,不得不辜负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义,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诸葛亮轻声道。

刘备默然,忽然把手边的一封信递给他,目光溺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诸葛亮也不问,默默地拆了信阅读,这信为李严写给刘备,信的主旨很简单,专为孟达求情。他说孟达是无心之失,孟达若知蒯祺妻子是诸葛亮大姐,断断不会疏忽照顾,酿成惨祸。他已知悔过,深自内疚,恨不能伏诛而自谴,如今正在用人之际,请主公不可因噎废食,切切护佑忠良苦心。

诸葛亮把信轻轻放回去,脸上的表情很淡,甚至没有表情。

刘备抚着那封信:“不欺孔明,我曾责怪孟达擅害良辜,孟达也曾上书分辩,但毕竟事涉私门,没有告诉你。”

诸葛亮安静地说:“主公不必为诸葛亮的私事而严责臣下,孟达正在攻打东三郡,不当在此时严词斥之,以影响军心。”

刘备将那信缓缓压在一摞文卷下:“孟达方表述委屈,李严便上书求情,言辞凿凿,一片维护之心。”他怅怅地一叹,若有所指地说,“我才杀了一个张裕,底下已是非议成海,他们都是益州旧人,难啊。”

诸葛亮明白了,他轻轻一搭羽扇,躬身道:“主公不必多说,亮知道了。”

刘备忽然起身,给诸葛亮深深地伏拜下去,慌得诸葛亮跳过去,用力拉起刘备:“主公何故如此大礼!”

刘备动情地说:“孔明深明大义,焉能不受刘玄德一拜。”

诸葛亮托起刘备的手,用力地说:“亮,受不起。”

刘备长叹:“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天下唯有孔明!”他转身将那大包袱递给诸葛亮,“我曾遣人问你大姐消息,她托使者带这些物什给你,你拿去吧。孔明放心,她而今一切平安。”

诸葛亮惊愕,他抱着包袱,竟不知如何言表,良久,才颤巍巍地说道:“谢谢主公。”

刘备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为将来计。”

诸葛亮也不知该不该点头,或者是说一句铿锵有力的许诺,那沉甸甸的包袱把他的言辞都压碎了,他索性什么都不说。

“人间之不得已何止二三件。”刘备最后有些伤感地说。

※※※

秋风在眉梢上描画,吹白了少年头,在凋零的季节,什么都在瓦解,在缤纷,在碎裂,在老去。浓稠惨淡的尘埃中,世界的轮廓是水中的倒映,再极致的美好也不过是不能触摸的幻想。

门推开时,诸葛亮觉得头晕,几乎站不动,倚着门喘了一口气。

黄月英迎了上前,关切地问道:“脸色好难看,犯病了么?”

诸葛亮摇摇头,他本想和妻子说一声没关系,却觉得乏力,声音也发不出,唯一能做的是像被操纵的木偶般走进屋子,把包袱放在床榻上,然后拥着包袱软绵绵地坐下。

“这是什么?”黄月英好奇地问。

诸葛亮还是不说话,他解开包袱的结扣,灰色的皮软软地耷拉下去,像被洗去的一摊泥水。里面卧着一堆碎布,轻轻提起来,恍惚是一件剪烂的衣服,约摸看出是孩子的童衣,已有些年份。

诸葛亮的一双手都颤抖起来,他认得这件衣服,这是他八岁生日,昭蕙、昭苏给他缝的新衣。他后来蹿了个头,衣服穿不得了,一直压在箱子底,昭蕙嫁人时带了走,说要留个念想。

可昭蕙剪烂了这件衣服。

没有什么决裂比这更刻骨铭心,这是他的姐姐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他曾经幸福地拥有两个姐姐,他在幼嫩的心里爱过她们,想娶她们为妻,长长久久地拥有她们,闻她们发间的清芬,看她们指头开出的红花儿,睡在她们的呼吸里,一辈子也不要改变,可一个姐姐已在黄土陇中化为枯骨,另一个姐姐与他决裂。

人是不是长大了,就得失去亲爱的依恋,只有让自己沉浸在孤单的悲绝中,才能成就伟大,只是这样的伟大,代价太惨烈。

诸葛亮发出了一声悲哀的笑,他摩挲着剪烂的童衣:“她能怀着恨,足以证明她还可以活下去。”

“你说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黄月英又迷糊又着急。

诸葛亮将衣服叠起来,昭蕙剪得太碎,布料参差耷拉,也不知用了多少痛苦的狠劲。他叠了很久,才勉强成形,他低下头,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被拖入了一场漫长的梦里。

“孔明?”黄月英担心地去拉他的手,却以为自己触到了一块冰。

诸葛亮抬头的一刹那,黄月英呆住了,她看见的诸葛亮陌生得让人害怕,泪水仿佛冲溃堤坝的洪水,从发红的眼窝深处汹涌而出,洗软了他硬朗的轮廓。可他没有吭一声,强烈的痛苦被他死死地咬住,犹如咬住一把锋利的刀,伤害的血都独自咽下。

黄月英在一瞬间明白了,她蓦地牵住诸葛亮,对着他呜咽道:“干嘛总苦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