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简拔才俊兴文教,缄默以对伐吴事(第3/4页)

“此一时彼一时。”刘备道,“高祖拨乱反正,承平天下,九州归一。当此时,应立天子威仪以慑服乱心,整一反侧!若似公孙述,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反而广宫室,兴卤簿,真所谓竖子不足以羁天下士!”

刘禅似懂非懂,刘备干脆不和他解释,却去问费祎、董允:“你们明白么?”

费祎犹豫了一下,董允却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刘备指着费董,声音严厉起来:“身为太子,还不如两个小舍人明事理,你的书真白读了!”

刘禅心里一颤,刘备忽然变脸,像雷劈在头顶,冷汗刷上他的脸,舌头不由得打结了:“儿臣,儿臣愚,愚钝……”

刘备又恨又痛地叹口气,对费祎、董允谆谆道:“尔等为太子舍人,当谨护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当之处,不可姑息阿谀,必要面谏缺失,裨正不足!”

“是!”这一次费祎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节奏。

刘禅窘迫得无地自容,刘备当面训他不说,还拿他和臣僚做比较,不遗余力地显出他的百无一用。他恨不得钻进宫殿的缝隙里,当抹墙的泥浆,也好过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怜的缺点。

他本就怕刘备,父亲对他平时少有管教,刘备太忙碌,不是在战场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亲情甚薄,刘备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和儿子的相处。父子每一见面,要么是公式化的问候,要么是斥责训骂,刘禅因而很怕与刘备见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战场的血腥吓软了的逃兵,只想躲在安乐窝里盘算自己的小心事。刘备却是戎马出身,历经战阵,腥风中尝尽了艰难苦楚,骨子里的丈夫气太足,难免看不惯刘禅的软绵无力,那恨铁不成钢的焦急一旦燃烧,血脉相依的温情便转化为冷冰冰的躁怒。

刘备大约也觉得自己太过严厉,稍和缓了语气:“太子年少,倘有不明之事、不通之理,当多问多学,费、董皆为贤良博学之士,甄选他二人为青宫舍人,正为良伴耳。你要多与他们受读侍讲,则能增广见识,多所裨益。”

刘禅苦兮兮地说:“儿臣谨遵陛下旨意。”他看了看费、董,一张石头脸,一张糕饼脸,不是太硬就是太软,他都不喜欢。

他希望的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软硬适中的气度,像温润的一泓水,清清亮亮,映着一爿同样干净的天空,几缕白云像香猊中吐出的芳烟,在寂寞的清高里盛开出不染尘埃的花卉。

那样的干净,世间只有一个人吧。

刘禅真想见到那个人,他比父亲更亲切,他甚至荒唐地幻想让那个人成为自己的父亲。

真像个傻子呢!刘禅在心底嘲笑自己,而后对父亲恭谨地躬了一下腰。

刘备也不知是心中柔软的亲情琴弦被弹拨了,还是感觉到儿子惹人叹息的畏惧,他轻轻搭上刘禅的手腕,牵着他缓缓地走开。

“明年,你加元服,礼毕即为成年,百事不能再耍小孩儿脾气,要懂得担待,知道么?”刘备头一回用温柔的语气和刘禅说话,刘禅恍惚起来,他朝左右打量,没看见别人,却见着一个慈善的父亲,他顿觉得惊异了。

刘禅忐忑着,用儿子对父亲讨恩爱的声音说:“儿臣以为自己还小……”

刘备笑了一下:“明年就十六岁了,还小么?我像你这么大,已能独自操持家业,你二叔十五岁,连人也杀了……”

“杀人……”刘禅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刘备骂他没出息,死命地憋住脸上抽搐的肌肉。

刘备似没感觉到刘禅的惶恐,只管牵着刘禅一面走一面说:“人脱了稚气,为人夫,为人父,身上的担当多了,便不可任意妄为,还似小孩儿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长而不知教,罔为人也。”

听到刘备的这些话,刘禅不知怎么来了勇气:“陛下欲为儿臣选妃么?”他虽说出来了,声音却很缥缈,波折起伏。

刘备似乎愣了一下:“唔……”他仿佛很迷惘,“是……”他转了一下头,刘禅满面通红,神情扭捏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容很明媚,仿佛化解冰寒的第一束阳光,刘禅本来凝固的心结被父亲的笑容融化了。

“谢父亲!”刘禅欢喜地说,十五岁不是掩饰心事的年纪,得偿所愿的欢乐毫无保留地写意在他清秀的脸庞上。

刘备露出了父亲的慈爱笑容,却在一瞬间,竟叹了口气:“你若是别的事也能痴着如此,倒也好了。”

刘禅满心的狂喜,每块骨头都在跳舞,根本听不出刘备的劝讽,此刻,一切不喜欢不乐意的话语都像粉尘般飞散,他的耳际回响着父亲没有说出却胜似说出的许诺,兴奋得想跑去碧波荡漾的万顷池,扑进池子里,赤条条地游上三日三夜。

刘备看着儿子掩不住的快乐,心底冒出酸涩的一股水:“阿斗,”他轻轻呼喊着儿子的乳名,缓缓地放下了皇帝的威仪,用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语气说,“我若离开成都,你能持掌国政么?”

刘禅心里奔放的欢乐乐章断了一个音:“父亲要去哪里?”

“东征。”刘备怅怅地吐出这两个字。

刘禅听见心里的欢音分岔出哀伤的调子,他怯怯地说:“父亲,能不去么?”

“不能!”刘备的回答很干脆,像宫殿的台基,是铲不动的坚固。

刘禅不敢挽留,也不敢问缘由,他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东征,正如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卑宫室,朝臣们为什么与皇帝意见不合便死谏台鼎,为什么他的父亲叔父们要屡次兴兵,为什么统一天下对他们来说比生命还重要。

他不要战争,不要天下,不要亲人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志而一次次离开他,走向湿漉漉的死亡。他只想做阿斗,没有远志、没有负担、没有痛苦的阿斗。

刘备深深地凝视刘禅:“你是好孩子,可是我希望,你更是好太子,将来还能做一个好皇帝,你能做到么?”

刘禅被父亲期颐的目光逼向了没有退路的绝境,他像被忽然压上了他不喜欢的负担,他想卸下负担,可父亲的渴慕太沉重,是他终生也揭不掉的痛苦。他不敢违逆父亲,又不能在懦软的心里找到意气风发的志气,只好不确定地说:“能。”

儿子的许诺没让刘备宽心,知子莫如父,刘禅和他太不一样。他热爱壮志山河的慷慨,注定将在铁马冰河的热烈间成就伟大,而刘禅缠绵于小桥流水的静婉,向往安逸恬淡的寻常幸福,厌烦尔虞我诈的政治纠葛和错毂交矢的血肉战争。父与子,共同的血缘没有锻造出同样的理想,反而冶炼出两副截然不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