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说太子论马谡,诸葛亮谒君永安宫(第2/3页)

后来他醒了,伤心的月光穿透舷窗洒在他的脸上,冰凉,像白蜡粘着皮肤,抹也抹不去。他睡不着了,披衣出舱,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温柔中。隐约的涛声仿佛沉酣的呼噜,圆溜溜的一轮月亮在两座山之间摇摇晃晃,像女人饱满的胸脯间一颗光亮的痣。

他于是想起梦里的情景,总也走不完的山道,滚滚塌下的山石,触手便消失的阳光,不祥的忧虑让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是山陵崩的预兆么?他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每当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里演绎,仍无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纤夫响亮的号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荡。风帆嘎嘎地落下来,起初是迟缓的,后来越来越快,犹如人生步入坟陇的落幕,离生越来越远,离死越来越近。

江上起了大雾,水汽蒸蕴着,像阔大的白纱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苍茫的湿润中,永安宫似乎流泪的琥珀,在长江的浩荡里不能自已地悲伤下去。

诸葛亮并没有休息,径直去了永安宫谒君。

屋里的光线很暗,从房顶垂下很多重幕布,撩开一帘,又是一帘,像无数的瀑布飞泻而下,把永安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

诸葛亮揭开一层幕布,正好另一个人也掀开幕布,低头往外走。

“正方!”诸葛亮叫他。

李严一诧,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来了?”

诸葛亮说:“半年多没见了,你一向可好?”

“还好!”李严回答得很简单,他看见诸葛亮,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搅得他格外别扭。

“陛下刚和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会儿不定已睡了,你去见他,得让他养养精力,他自早上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李严说着这话,脸上一抹淡淡的得意,仿佛他是掌管皇帝寝居的中常侍。

诸葛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李严。李严的发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面镜子,衣裳皆用上等面料裁制,滚边绣了极精细的图案,胡须别了胡夹。李严是极修边幅的人,却由于太过,总让人看着不自然。

“那亮先去见陛下,改日再叙!”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略一拱手,撩开帘幕就走了,撂下心里泛堵的李严。

进得内寝,光线却更暗了,几盏青铜树枝灯吐着蓝火,让这皇帝寝宫显得像鬼魅洞穴,屋子很潮湿,像是去冬的寒气还没有离开。

“陛下歇下了没有?”诸葛亮问迎候的内侍。

“刚歇下一个时辰。”内侍说。

他点点头:“暂不禀报,我在陛下榻前守候。”

一步步,很稳也很轻,仿佛虔诚而忐忑的朝觐者,诸葛亮踏着轻软的步伐走入了暖阁。视线里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而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边身体,疲惫的脸在昏黄光线的映衬下越发的苍白,双颊瘦削凹陷,嶙峋颧骨全凸了出来,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鱼尾纹在睡梦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见,怎么衰弱到这地步。

诸葛亮凝视着那苍老衰败的容颜,泪水涌到了眼睑,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声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

李阚捧了花进来,一眼望见跪在皇帝榻前的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丞相。

他悄悄插着花,递了眼神细细打量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当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模样,眉目间虽掩着深深的疲劳,却遮不住那璀璨光华。那张脸像云天上高悬的满月,淡淡清辉不刺眼,却足够留下深刻痕迹。

刘备在被褥里轻轻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床前跪着一个人。他眨了眨眼睛,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有梦寐的滋味,恍惚着不真实的光芒。

坍塌的力气瞬间注回体内,刘备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得内侍忙成一团,又是递外衣披上,又是垫枕头,又是捧热水洗脸。

“陛下!”诸葛亮拜了下去。

刘备睁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丞相请起!”

诸葛亮起身,刘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边。

“来了多久?”刘备轻声问。

“刚到。”

刘备叹了口气:“本说你下午才到,朕还说睡一觉,醒来便能见着孔明,没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

“臣心急。”诸葛亮静静地说。

刘备像是知道诸葛亮的心情,竟用调侃的语气说:“放心,还有时间。”

君臣忽然同时沉默了,细细的微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在彼此的耳际哼鸣出哀伤的旋律。刘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抬头看见李阚,招手道:“李阚!”

正发愣的李阚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刘备笑呵呵地对诸葛亮说:“这是永安宫的留守黄门,他从没见过你,对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来给你磕头吧!”

李阚当下对诸葛亮“砰砰砰”磕了无数的头。

“无需如此大礼!”诸葛亮拉住了他。

李阚诚恳地说:“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给丞相磕头,是奴才一家的福分!”

“这是做什么?”诸葛亮诧异。

李阚道:“奴才原是郫县人,全家都是大户的佃农,大户盘剥,赋税十抽七,自家还要上交国库十一税,一家人困苦得无路可走。后来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户隐匿的田数,夺其田分给小农,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养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诸葛亮明白了:“不要谢我,要谢陛下,是陛下决策在先,我无非是行事之人,何能当此大功?”

李阚又朝着皇帝磕了七八个头:“丞相奴才要谢,陛下奴才也要谢。益州百姓有赖陛下丞相恩德,这些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赋税极少增加,一遇天灾,朝廷必拨救济,日子一天天好过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断有方!”

刘备一声叹息:“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语,纵死也甘愿了!”

他静默片刻,问道:“幼常呢?”

“幼常在整饬行装,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谒见。”

“宣他来吧。”

便有内侍出去宣旨,片刻,马谡走了进来,君臣之礼才行了一半,那压制的悲伤绷不住了,竟就哭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喃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木板上。

刘备也落了泪,他伸出手,轻轻搭在马谡的头上:“幼常不要哭,你四哥死得其所,他是忠臣烈士,是你马家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