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结盟江东内外安稳,把握时机亲征南中(第2/4页)

他虽然以为刘禅不那么像一个威风凛凛的皇帝,却很喜欢刘禅的孩儿脾气,也很欣赏诸葛亮,更赞叹蜀汉政治清明,秩序井然。如果说两年前他见到的蜀汉是刚行冠礼的青葱少年,面对成年还有着迷惘和焦虑,两年后的蜀汉已是游刃有余的成年人,其在宗庙场合的揖让周旋,在世俗烦乱中的应变便宜都趋于炉火纯青。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的成长,这种成长曾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为了重新焕发力量,可以让敌人重新成为朋友,可以吞咽下屈辱和仇恨,可以把泪涔涔的过去埋在伤心的土里,可以用前赴后继的牺牲换取长治久安,他挣扎着从血泊中站起来,终于绽放出崭新而美好的面目。

张温虽然身为东吴使臣,却不得不感动于蜀汉的改天换地,这个国家的勃勃生机令他震撼。

他在宴席将散时也不忘记真心地说:“臣以为汉之美政,足堪表率。”

宴会结束后,刘禅果然把诸葛亮留下来,问他怎么处置那两头大象。

诸葛亮寻思了一会儿:“莫若在检江畔修一座象苑,着专人管理,也不占皇城的土地,陛下以为如何?”

在城外空地建象苑,又挨着河,衬着检江边的锦官司、车官城、石室这些公门建筑,却成了独特的一景,刘禅眉开眼笑,抚掌道:“好好,就依相父之议!”

皇帝烂漫的笑让诸葛亮本来一直揪着的心事稍稍放松了,他慢慢儿地转入话题:“陛下,如今朝廷内事有序,外事平稳,臣想辞别陛下几日。”

“相父要告假?”刘禅以为诸葛亮要休沐。按照汉制,朝廷官吏入朝值省,五日一放假,可诸葛亮自秉政以来,从来没有休沐,便是元旦冬至这等大节令,他也只休息半天,丞相府一年到头不歇事。

诸葛亮轻轻摇头:“臣非休沐,而是想去南中平定叛乱。”

刘禅恍然了:“相父原来要去南中平叛?”

“是,南中叛乱已历数年,只因国家新丧,敌寇在北,诸事不平,臣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国家内外安抚,南中叛乱越烈,后方堪忧。再者,江东传来战报,北方曹魏有南下之意,南北交战,却为我季汉赢得空隙,因而臣思虑再三,不得不亲赴。”

刘禅茫茫然地说:“南中叛乱……相父要亲自去?”

“是。”

永远是这亲力亲为的脾气,无一事不关心,无一事不过问,以至于你不得不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他忙得喘不过气来,你却成了百事不问的闲人。

“为什么要亲自去?”刘禅像个孩子似的问道。

诸葛亮耐心地说:“南中久不服王化,荒蛮失序,数生反侧,以武平之固易,欲长治久安却难。倘若遣将不当,恐反而复反,骤生大乱,故而臣欲亲往,竭尽所能,以保南中长久太平。”

刘禅低着头想诸葛亮的话,有些明白,有些却糊涂,他期期地说:“相父立刻就走么?”

“臣会将朝政妥善安顿后再走。”

诸葛亮不会轻率地把朝廷政务丢开,他便是远行千里,也会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他是恪尽职守的丞相,为国家殚精竭虑,不惜累死案牍也不肯放过一件小事,刘禅觉得诸葛亮对这个国家的感情远超过对他自己的感情。

刘禅怔怔地望着诸葛亮,宫殿里有人影儿仿佛轻纱掠过,挪动器皿的声音像罩在酒爵里的棋子,互相小心地撞着。早已是酒残灯灭,再盛大的宴会再欢乐的庆祝也有结束的一刻,过去的美好总会完结,一如明天的悲哀总会来临。

他发觉他和诸葛亮之间的某种关系也结束了,像掐灭的烛火,最后一点儿莹莹之光坠落在没有酒的酒杯中。

自从诸葛亮做了丞相,自从他登临九五,他们之间便在改变。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迎着春风涤面的微笑快乐地奔跑过去,向白衣羽扇的先生讨一声好,要一个拥抱,不担心顽皮会被指责,亦不怕孩子气的撒娇遭了嘲笑,快乐是无顾忌没掩饰的。

如今呢,他想要和诸葛亮痛痛快快地倾诉衷肠,诸葛亮却坐在丞相府的海量文书间;他想要送礼物给诸葛亮,诸葛亮会恭谨温顺地跪下来磕头谢恩;他想要去看一次诸葛亮,所有的人都会涌出来,先设下繁复的法驾,再清道禁街,最后的见面会变成规模浩大的围观。

为什么我们回不到从前呢?刘禅很想问一问诸葛亮,可他没勇气,又觉得自己幼稚。他像孩童似的偷偷打量着诸葛亮的轮廓,目光停留在诸葛亮鬓角的白发上,他觉得很心疼。

“相父,”刘禅鼓起勇气,终于握住了诸葛亮湿润的手,他听说劳累的人血气亏损,手心都不会温暖,他于是握得紧一些儿,“过了上巳节再走吧。”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刘禅满足地笑了。他现在觉得诸葛亮是爱他的,尽管这种爱是臣对君的敬爱,可只要是爱,那便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感。

※※※

赵直看见诸葛亮走进屋,挨着座席的身子愣是不动,只把一条腿抬起来,捶了捶,表示自己腿酸行不得礼。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活着便好。”

赵直赶快说:“我是逃出来的。”

诸葛亮定睛一瞧,赵直浑身染满了黑灰,衣服刮出大小不等的碎缝,像刚在积年的旧房里寻找一片纸。眉目鼻唇像被墨涂了,五官竟一塌糊涂,他笑道:“看得出。”他向修远点点头,示意修远给赵直打一盆水来。

盛满清水的木盆放在赵直跟前,他不客气地拧了一帕搭在脸上,声音嗡嗡地传出:“朱褒反了……不过,我拖了他两年,你怎么谢我?”

诸葛亮在案上翻着文书,随口道:“元公若是愿意做官,亮可向朝廷举荐。”

赵直一把揭开帕子:“别害我!”

诸葛亮微笑:“要钱财之赏?”

赵直把手帕丢进水里,飞溅的水花儿漾出木盆,生气地跳上蜷曲成团的一扎扎文书:“你这是故意耍我!”他不耐烦地敲着水盆,“我实话说了,放我走。”

诸葛亮决然地说:“不行。”

“为什么?”赵直几乎嚷起来。

诸葛亮平静道:“你是先帝留给我的人,先帝遗命不得不遵。”

赵直哭笑不得:“丞相大人,你故意是不?哪有用这理由留人?”

诸葛亮幽然一叹:“你放心,我会放你走。”

“何时?”赵直急切地问。

诸葛亮不说话了,他缓缓地坐在书案后,翻开一册文书,还从案头拿起一支笔。

赵直瞬间明白了:“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抱住头,“那我是希望你早点……还是晚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