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战为上,南征用兵定方略(第2/3页)

诸葛乔这才想起自己该给诸葛亮参礼,刚行下去半个礼,却听见诸葛亮温柔地呼唤他:“过来吧。”

他还是把礼行完了,这才挪步过去,诸葛亮举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像浸在水井里的一截竹子。

“你在都江堰做得很好。”诸葛亮微笑。

诸葛乔低着头,像个受了褒奖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我还有很多不足。”

“身体好了么?”

“痊愈了。”

“注意养护。”

“多谢父亲关心。”

两人的话都很简单,像寡淡的水,掏出来的都是真金子,却糊着沙,轻易看不出珍贵。

“三日后我要南征,”诸葛亮凝视着诸葛乔,“你既来了成都,总要做些事,我想遣你协助何袛分拨南征粮草。”

诸葛乔是软和的面,诸葛亮捏什么,他是什么,他一点儿也不反对:“好,谨遵父亲所教。”

“何袛干理敏捷,跟他学做事,虚心求教,定会增长不少见识。”

“是。”

诸葛亮觉得自己词穷了,明明有很多话,明明存了满满的思念,明明想要对儿子说一声亲密的昵语,偏偏执子之手,与子凝眸,便什么也说不出。那些酝酿很久的舐犊之情像被封在严密的器皿里,怎么也倾倒不出来。

他对自己无奈了,只好温软地说:“罢了,你先退下吧,早些休息。”

诸葛乔还是温温和和地行礼,慢慢儿地退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安静地说:“父亲保重身体,别太操劳了。”

诸葛亮觉得心里满涨的情绪翻了上来,就在那些封存许久的话就要出口时,诸葛乔已从门后消失了。

一阵风撩过,将春天的腥味儿揉进来,满屋的灯光摇曳着,影子在镜子似的地面上狂舞着,映着婆娑花木影儿的窗外,寂寞在月光下悄悄地吟唱。

※※※

蜀汉建兴三年三月初十,丞相诸葛亮亲率五万大军南征。

出征前,皇帝特下恩诏,赐给丞相诸葛亮金斧钺一具,曲盖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贲六十人,给予诸葛亮便宜行事之权。

南征大军分为三拨,东路由马忠督领,由僰道入牂牁征讨朱褒;中路由李恢指挥,由庲降都督治所平夷县出发,经略益州郡;西路则由诸葛亮率领,平定越嶲郡叛乱。三路大军彼此配合,相约在滇池会师。

诸葛亮的西路大军由成都出发,百官皆在南门送行,饮了祖道的酒,唱诵了一篇慷慨激昂的颂文,目送出征将士,便各自散去。唯有马谡一路不舍地送下去,诸葛亮几次请他同车而行,他却说皇帝赐丞相舆马加曲盖羽葆,为丞相专有,他不适合僭越。于是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马上,一路颠簸着说话。

“幼常送了二十里路了。”诸葛亮倚着车笑道。

马谡知道诸葛亮是在请他回去,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嗫嚅了一下,到底请求道:“丞相带我去南征吧。”

这非分之请没让诸葛亮介意,他像劝解任性的孩子般说道:“成都也需要幼常,幼常在成都帷幄定策,保住后方稳固,亦是大功。”

马谡着实想赖着不走,可他又不能拗着不服从,只得不甘心地放弃,心里恰恰又有话存着,他思量着是说还是不说。

诸葛亮瞧出马谡的欲言又止:“幼常不放心么?”

“有一些。”马谡诚实地说。

诸葛亮鼓励道:“若有疑难,但言无妨。”

马谡大了胆子说道:“南中叛乱,虽骤然有烈火之势,然则诸渠率一无智略,二无勇略,要平定反侧并非难事,斗胆断言,不过二三月,乱当弭平。但烈火虽灭,灰烬犹存,如何使南中再不复反,方才是此次平南的真正目的。”

诸葛亮颔首:“正是此理,雍闿等人在南中散布谣言,称朝廷妄增赋税,以不可得之物强加夷人,便是要埋下反叛火种,挑拨夷汉不和,令夷人仇视朝廷。故而弭平夷汉仇隙,稳定南中民心,兵战固难,收服人心更难。”

马谡清声道:“谡窃为丞相谋划三策,可与不可,望丞相察之!”

诸葛亮含笑:“请言。”

“一、平南宜速不宜久,南方瘴气横行,路途艰险,大军开拔,深入不毛,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拖沓日久,必会陷入泥淖僵局,兵卒不熟地形水土,难免会倦怠疲敝,贻误战机。

“二、南中叛乱虽牵连甚众,但究其缘由,亦不过是二三首恶作祟,南中百姓并无大罪,靖难除首恶而已,不需殄尽遗类,以免民心惶惑,陡生死拒之心。如此也可树季汉仁德之威,宽厚之信!

“三、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若能以收服人心为主,武功征伐为辅,善之善者也!譬如降服南中渠率大姓,定下绥靖安抚之策,远近之民必定望风归附,甚至可收归南中骁勇之兵为部曲,岂非因祸得福!”

诸葛亮一直在安静地谛听,待得马谡说完,举起羽扇轻轻一挥:“好一个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受教也,此可作为南征教令宣示全军!”

马谡本是进言以展谋略,没想到诸葛亮竟然全部采纳,还要制成教令,他激动得满脸潮红,本来准备好的其他话全忘了个精光。

诸葛亮笑呵呵地合手一礼:“多谢幼常。”

马谡忙在马上回了一礼:“马谡为国家献计,不敢受丞相大礼!”

诸葛亮从车上探出手来,羽扇轻轻拍在马谡的肩上:“幼常送别三十里了。”

马谡还不想走,他心里有个孩子气的小秘密。他以送别的名义一直跟着诸葛亮,等到进入南中疆界,那里离成都远隔重山,诸葛亮便赶不走他,他正好名正言顺地随诸葛亮平南。

“再不回去,成都该关城门了。”诸葛亮又提醒道。

诸葛亮再三劝阻,若是继续任性妄为,必会遭了诸葛亮的斥责。马谡怏怏地拽住缰绳,这勒马的动作却像挪走一块千金磐石,艰难得让他如陷泥潭,他不甘愿地说:“丞相保重!”

诸葛亮宽厚地一笑,烈烈旌旗拥着他踏踏远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谡还策马立在原地目送,满天黄尘渲去了他锋锐的轮廓,他恍惚以为看见了另一张脸。

哦,季常……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奉命入川驰援,马良亦是这般立在尘埃中目送,他每一次回头,都能看见马良伫立不动的身影,最后一次回头,马良已化作地平线上模糊的黑点儿,宛若风扬起的浮尘,很快便消失了。

马良是长在他心上的伤疤,那个生得白眉的俊朗男子,在记忆里和美好有关,亦和惨痛有关。他卸不掉记忆的负累,便把所有的怀念忧思乃至期望理想都寄托在马谡身上,热切地盼望着马谡的成长,期望太强,乃至于变得焦虑急躁,却没有想到把两个人的重量加诸一个人,那人能不能负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