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问津人蛮乡遇故知,南征军月夜渡泸水(第2/3页)

“老师,”诸葛亮颤声道,“三十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老人缓缓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湿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收学生。”

两人互相对视着,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时间,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时间,那时间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黄昏敲钟,每敲一声,便敲走一点儿时间,于是坐在夕阳沉没的山冈上,看少年白头,看岁华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见了,看江山美景惨淡了,惊觉自己也正老去。

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转眼,时间在手中化为虚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渐渐衰弱的记忆。

三十年竟就这样倏忽而过,仿佛他还是那个忧郁并倔强的阳都少年,在开满白莲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场梦。他竟已剥尽天真,背负沉重的理想踯躅在艰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庙堂,挂金配绶,高车驷马。他手握一呼百应的权柄,在血腥的征伐中变得残酷而冷峻,无数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们亦把自己一并做了牺牲,而那阳都天空下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天真却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给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远保留的纯净,光洁、美好、纯粹、真实,仿佛洁白的绢布,没有灰尘,亦没有世人自作主张的涂鸦。

“老先生,”诸葛亮已改换了称呼,“你怎么会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说:“这里安静。”

诸葛亮很想问问老人这些年来的际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会盲,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诱惑似的,总把目光凝向老人无神的眸子里,那儿似乎有伤感的记忆在无声无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觉出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没情绪地一笑:“别看我,风烛之人有何值得看,诸葛丞相,莫若说说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观火,他失了清明双目,却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观照这个世界。诸葛亮自认自己从来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隐瞒,坦白道:“问渡。”

老人道:“往此东去十里有滩可渡泸。”

“何时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担心瘴气么,丞相也信谣传?”

诸葛亮忽然醒悟:“难道随时可渡?”

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难渡。”

诸葛亮低睑细细思索着,俄而胸中迷雾已散:“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桩,问食。”

老人叹声一笑:“丞相事无巨细,好不辛劳。”他摸来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纵横格子,寻得一个点儿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铜卮递给诸葛亮,“尝尝这个。”

诸葛亮接过来,这才发现那铜卮里除了水,原来还有黄不黄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条状,像切碎的灵芝,活似药材,闻着却没有药味儿。他饮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软,咬起来嘎嘣脆响,有股咸甜味儿,他觉得很稀奇,问道:“是什么?”

“没名。”

“哪里寻得到?”

老人背过身,取来一张布绢,轻轻一摊开,上面原来画满了各种植物:“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诸葛亮收了布绢,感激地说:“多谢老先生。”

老人轻轻敲敲棋盘:“若是无事,下完这局棋再走。”

“不敢辞让。”诸葛亮放了羽扇,轻拈棋子,便和老人你来我去彼此对弈。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轻而脆的落棋声宛如细雨敲窗,又似水面花开,是极静的宁谧中吹过的一阵风,仿佛漫长的记忆在时间的衣衫上慢慢洒落的泪。

晒进房间里的阳光渐渐倾斜了,光泽亦从灿金变成玫瑰,又从玫瑰变成橘黄,时间在变幻的光线间流逝,最后的落棋声轻轻一弹,被光影稀释了。

诸葛亮轻轻撒开手,叹息道:“我输了。”

“你的心不静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捡起来。

诸葛亮仿佛被拨动了心弦,片刻没言声:“您说得对,我的心不静了,也不可能静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国丞相,你对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里仿佛有光闪过。

诸葛亮怅然一叹:“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问我欲选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我选了后者。”

老人专注地“望”着他:“后悔么?”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有一点儿。”他忽而莞尔一笑,“可是连后悔也没时间想,既是已选定了,又何必去计较对错。我只能全心奔赴,纵死也不能退后。”

老人满手的棋子哗啦撒出去,他大笑起来:“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对,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老人的笑声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声音覆住满地乱旋的棋子,让那纷乱的嘈杂也变得冷清。

诸葛亮怀着微末的期望说:“还能再见到你么?”

老人不说话了,他把头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捡棋子,“叮叮”地丢入棋盒里。

诸葛亮站起身,他向后退了几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师,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执弟子礼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一团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轮廓,模糊得让他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像许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此时只是温故,他转过了身。

门推开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脸上,仿佛痴情的吻,凉爽的风从泸水上吹来,把身体的沉重都吹散了。整个人变轻了许多,真担心下一阵风会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岱等人见诸葛亮出来了,欢喜地一连声地呼喊,“丞相”之声响彻于耳。

“先生,可急坏我了!”修远说得眼泪快要掉了。

诸葛亮亲切地拍拍修远的头,他环顾着一双双焦急询问的目光,轻轻地说:“渡口找到了。”本来说的是轻松的喜事,神情却显得忧郁。

※※※

五月十五,月亮圆得像胖妞的脸,欢乐的笑容从眼角眉梢飞出来,把整条泸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并不安静,水流趁着夜色逸兴遄飞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极锋利,把铺满水面的月光撕成亿万片。

蜀军集结于泸水北岸,河畔泊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军将士对渡泸水极为恐慌,可上峰传下军令,说十五月圆夜必须渡泸,还说泸水的瘴气每到子时便会消散,尤其是月圆夜,圆润的月光一照,瘴气便似溃败的军队,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