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将殉国三军激愤,蛮王不服再纵仇雠

蜀军刚刚在蜻蛉扎下营寨,永昌郡功曹吕凯的死讯便传来了。

吕凯死在从永昌不韦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澜沧江东岸湿漉漉的土地,还不曾来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红树间飘扬的蜀汉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热的反汉蛮夷的袭击。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吕凯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澜沧江,江水染赤。

他其实有机会逃出,只因为要保护《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时间。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历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种落部族,书写的关于南中历史博物习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万字,装了整整一具竹笥,本来想献给诸葛亮,以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惨祸,书册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几册被拼死杀出重围的永昌属吏带入了蜻蛉的朝廷中军。

残稿用永昌特产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鲜血,像谁的魂在苍白的死亡天幕开出的血红大丽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属吏一见到诸葛亮,哭得满脸血泪交迸,一面倾诉吕凯横死澜沧江的不堪回首的惨景,一面将血迹斑斑的残稿呈递上去。

残缺的《南中志》在诸葛亮面前缓缓展开,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书册上,颇似旧年惨淡的桃花。

泪水忽然攫住了诸葛亮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吕凯,不知这人的身高形貌、声音言举,更不要说有过面之缘,可又仿佛是认识了很久,“吕凯”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跳上他那被躁乱、匆忙、焦虑堆满的案头。在昭烈皇帝驾崩后的两年里,蜀汉和他一起经历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艰难得透不过气的日子里,当南中的叛乱像毒焰般吞噬着朝廷的边疆,当紊乱的朝政像山一样压住他日渐消瘦的肩臂,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为那里有功曹吕凯誓死守卫,南中还有希望,蜀汉还有希望。他为此上表朝廷,请示褒奖,夸赞“永昌风俗敦直乃尔”,他已决意擢升吕凯为镇守南中要吏,只等孟获服膺,朝廷在南中树立威信。

吕凯却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辉煌仿佛只是为了帮助蜀汉渡过最艰辛的难关,把所有的智慧、忠诚、节义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韦城,当边郡的危险渐趋离散,他的使命也完结了。

诸葛亮忽然后悔自己贸然把吕凯调来蜻蛉,他应该继续让吕凯待在永昌,等着南中叛乱彻底掠定,再召吕凯相见,偏偏为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对自己无情的锤击。

帐内的将军们听说吕凯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马岱头一个切齿道:“蛮子好狠的手段,绝不能饶过他们!”话音落尘,周围是一派附议之声,没有附议的,也权作默认。

诸葛亮的伤情被这杀气腾腾的气氛扼住了,他环顾周遭,只有龚禄保持安静的哀伤,哈哈脸上虽然有泪,却并不激愤。

他心里拿住了主意,散帐后,把龚禄独留了下来,请教道:“德绪以为此次蜻蛉之战如何?”

龚禄道:“再次生擒孟获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两点疑虑。”

“哪两点?”

“一为要孟获俯首难,二为将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杀戮。”

龚禄话一出口,诸葛亮便谋定了自己所料无差,赞同道:“德绪所虑甚是,将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战事久拖不决,诸般变故或会骤生。”

龚禄沉着道:“丞相颁南中军令,以攻心为用兵之道,将士会依令执行,却未必会心服。夷汉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择可用之臣镇守边陲,恩以赏功,威以惩罪,天长日久或可消弭夷汉隔阂。但那是叛乱平息之后,目下最要紧者,在于孟获一人,只有他归附,诸持两端的种落必会望风而动。”

诸葛亮感慨一笑:“德绪深谋也,”他挥起羽扇轻飘飘一摇,“此次生擒孟获的主帅,非尔莫属!”

龚禄惊住:“诸将皆勇武善战,我何以敢当!马将军前次生擒孟获,已有必胜之心,何不遣他?”

诸葛亮摇头:“德绪适言及攻心军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择一能明白军令者为帅。马岱勇猛过人,可他太过刚硬,我怕他伤了孟获。”他不禁笑起来。

龚禄不能推辞了,俯身一拜:“遵令。”

※※※

蜀军十里一鼓,鼓声响起来,烈风吹拔,峰峦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海洋罩了个结实,那声音仿佛是百万大军拥旗席卷,刹那间号角连营,整个世界已被硝烟掩去了真面目。

从蜀军的中军帐望出去,雾霭缭绕的禺同山撩开了厚重的面纱,火红的光在烟水缥缈间飞逝,仿佛传说中骋光倏忽的金马碧鸡。那曾惊动汉天子的奇异神相在南中的荒蛮中长久地流传,光芒一直落入绵丽澄洁的蜻蛉河里,宛如一声久远的叹息在时间的悠长绵延间沉没。

孟获在禺同山设了二十寨,蜀军一寨接着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开示降意,俘虏的蛮夷若是反抗太强烈皆捆了暂押,若是温顺,便放了去给后寨的蛮夷宣布蜀军抚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怀柔相慰,蛮夷的战心像黄沙堡垒般纷纷垮落,越往后战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后只剩下五寨,却也如风中纸烛,烧不了多久了。

收到战报的杨仪去中军帐报给诸葛亮,笑道:“龚将军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军便连克蛮夷十五寨,孟获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诸葛亮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战事胜利,胜利一直在他的运筹中,战胜素无军纪训练的蛮夷于蜀军来说并不难。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获,让那一颗倔强的头颅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让南中人心柔化无反叛,让泸水平静,瘴气消散,让夷汉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纳入国家版图,让一颗颗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怀柔中平和,国家方能后顾无忧,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脸,营外有透明的白光照进来,多像飞过北方年年迁移的候鸟留在天空的痕迹,誓言般苍硬而永恒。

新的战报又到了,杨仪这次面有难色:“丞相,孟获烧寨了,后边五寨连着烧成一片。”

诸葛亮神色微起了涟漪,他先是静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出了中军帐。

营外大火烧天,血似的火光烧烫了半边天,灼热的气流被风吹向蜀军营帐,浓重的热腥味儿扑在脸上,呛得留守军营的士兵喷嚏连连。天边的红紫色更浓更广了,仿佛天被剥了皮,撕烂的血肉正在残忍地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