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师一表老臣剖心,家国两别伊吕酬志

黑夜在安静地抖落墨色衣裳,最后的橘色余晖如污了泪痕的残红,渐起渐灭。晚风如离别时的喟叹,敲着窗,磕着门,温柔地钻进了人们的睡梦中。

诸葛乔悄悄地走进房间,屋里伏案的人太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案头的烛火颤抖了一下,在白帛上荡漾出一个浅浅的人影。

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看见诸葛乔来了,本想提醒诸葛亮,诸葛乔却向他摇摇头,动作更小心了。他蹑手蹑脚地寻了一方锦席坐下,乖巧得像只晒太阳的猫咪,安静地凝望着他的父亲在灯下劳作。

诸葛亮是真的太全神贯注,不知道暮色四合,更不知儿子已悄悄来到身边。他的世界只有落笔时沙沙的柔软声音,一个个饱满的字像真诚的泪一样,毫无滞涩地从湿润的心底流泻而出。

他在写一份呈给皇帝的表章。

诸葛乔其实很好奇父亲在写什么,可他不想打扰父亲,只好把猜测都深深埋在心底。他看见父亲有时一气呵成,文不加点,有时停下来凝眉思索,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深刻怀念里。

最后一个字在诸葛亮的笔下滑过,他半晌才抬起手,笔尖上的墨已干了,让最后的笔画拉出飞白,仿佛被年华的霜刀剥蚀的一颗头颅。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终于看见了诸葛乔,疑问道:“伯松?你何时来的?”

诸葛乔道:“来了有一会儿,因见父亲忙碌,不敢打扰。”

诸葛亮搁了笔,向他招招手:“过来坐。”

诸葛乔温顺地坐了过去,目光不小心落在案上展开的绢帛上,他来不及躲开目光,正巧看见开头写的“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了规矩,慌忙对诸葛亮歉意地一笑。

“看看也无妨,并不是密表。”诸葛亮像是知道诸葛乔的好奇,并不忌讳把上表给儿子观瞻。

得了诸葛亮的允可,诸葛乔大胆地把目光放上去,轻轻地念道: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诸葛乔停了一下,他已知道父亲写的是出师表,可他读出的不是兵行敌国的雄心斗志,而是一颗老臣殷殷的忠心,那心揉碎了,碾烂了,一片片印在这字字真切的表章上。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诸葛乔读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目光被灯光染湿了,像一片深邃的湖泊,隐匿着不为人知的忧伤回忆。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诸葛乔的声音颤抖了,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可那越来越多的文字累加起来,像一座山那么沉重。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最后一句话从诸葛乔沙哑的嗓子里拔出来,他轻轻地把疼痛的目光挪开,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篇注定将在历史上获得永恒光辉的千古文章。

诸葛乔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父亲何时兴兵北伐?”

“陛下允可后,即启程北上。”诸葛亮道,他将《出师表》拢起来,目光和蔼地看住诸葛乔,“伯松,此次北伐,我想着你押运粮草辎重,你意下如何?”

诸葛乔和顺地说:“但凭父亲吩咐。”

“北上之路,皆是峡谷栈道,险阻难行,百事当谨慎小心。”

“是。”诸葛乔的回答总是柔软如一掬水。

诸葛乔的懂事让诸葛亮生出莫名的愧疚,自从他们成为父子,诸葛乔面对他永远温软、和融,没有一丝抵触、抗拒、不悦,诸葛乔对他过分的尊敬像下级对上级的服顺,却让父子亲情显得生疏,他把公事撇开去,用父亲的口吻说:“你来我身边有……十二年?”

“是十五年。”

诸葛亮哑然失笑,这错误太不可原谅,他能清楚地记得蜀汉各郡县编户数目,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某个地方官吏的姓名来历,偏偏记不得诸葛乔过继来他身边的日子。他原来以为诸葛乔与他的生疏源自儿子另嗣他门的小心谨慎,现在才无奈地承认,其实是他自己造成的。

可叹啊,诸葛亮是兢兢业业的丞相,家国天下都会赞美他的恪尽职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寻常的天伦亲昵于他像缥缈浮云,握在他掌心的永远是沉重的国家责任,平凡的幸福是与他无关的一张陌生的脸。

他深深地自责着,凝视着诸葛乔的目光越发温柔了,寒暄道:“最近读过什么书。”

“《汉书》。”

“读到哪里了?”

“昨日刚读到《诸葛丰传》,很赏识吾之先祖风采。”诸葛乔有些自豪地说。

诸葛亮感叹道:“我们这位先祖刚正不阿,公义为上,立朝为正,立身为德,值得后世子孙效法。”

诸葛乔点着头,他的心思从史书的叙说中跳出来:“父亲,我们的故里琅琊是何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