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截断陇右蜀军克平三郡,横遭猜疑姜维孤身赴敌(第2/3页)

蜀军最早占领的城池是天水郡的西县,还没攻城,守县的魏军便逃了个精光。蜀军兵不血刃地进了城,有魏国百姓刚打听到蜀国犯境了,出趟门打探消息,外边的世界已换了天。

投降的衰败情绪正在魏国的土地上绵延生长,蜀军在等待下一次奇迹,胜利像举手摘来的一片树叶,轻易得让喜悦也变得单薄。

正是晨光微曦时,西县的城门开了,诸葛乔策马缓缓跑过了城关,身后是一辆辆堆得老高的粮车。昨夜下了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粮车左右颠簸地碾过坑坑洼洼的泥淖,两三辆粮车的轱辘搅动泥浆陷入水坑里,甩鞭子赶马抽不出力气来。诸葛乔听见后边喧哗,一骨碌跳下马来,挽起袖子和押粮的士兵将粮车推出来,倒溅得一头一脸的泥水。

他也不顾自己浑身狼狈,招呼士兵将粮草送去仓曹,自己则策马赶到西县的中军行营,正瞧见杨仪抱着一卷文书大踏步地走过来,后边是两个持刀的士兵,中央夹着一个满脸惊恐的男人,瞧那一身行头,似是曹魏官吏。

“公子!”杨仪老远就看见他,热情地招呼道。

诸葛乔纵身下马,得体地行了一礼。

“公子要去见丞相么,我正好也去见丞相,咱们同路。”

“不,”诸葛乔礼貌地说,“我得先去见仓官,待不多久,一会儿还得赶往阳平关,那儿还囤着粮谷,最迟在半个月内当运至陇右。”

杨仪赞叹说:“公子当真是公义先行,令人钦佩!……只是如今屯兵西县,暂消战事,公子与丞相父子相隔咫尺,公务之余也可阔叙亲情。”

诸葛乔很平静:“丞相若是公务暂歇,我或能一见,权宜而行吧。”他又行了一礼,自与杨仪背道而行。

杨仪望着诸葛乔的背影目送,才发现诸葛乔的半身都溅满了泥点子,像跳进泥水里扑过浪,他诧异了一阵,却想不透那是什么原因,只是奇怪地感觉诸葛乔的背影像诸葛亮。哦,不仅仅如此,连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也像从诸葛亮的魂里抠出来的影子,莫非真是父子血脉一体么?可其实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子,说是叔侄更贴切。

也许,离诸葛亮太近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着他的影响吧,丞相府的僚属各自都带着诸葛亮的烙印,蒋琬有诸葛亮的沉稳容让,马谡有诸葛亮的干识睿达,张裔有诸葛亮的机捷敏锐,向朗有诸葛亮的循循雅量……有人玩笑,说诸葛亮把自己分成无数瓣,一位丞相府僚属分一点,想认识诸葛亮,只需将丞相府的各要吏合起来,便大致知道诸葛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仪默想着心事,领着士兵和魏国官吏拐进西县公署。到得正堂上,堂中散乱着敞开的箱子、凌乱的竹简,还有横倒的刀剑,有一拨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诸葛亮却和马谡、修远在一边说话。

他把怀里的文书递过去:“丞相,西县士民簿。”

诸葛亮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他,转脸对马谡道:“小小西县竟有千户人家,不简单呢。”

马谡道:“陇右地广,丰畜牧,勤稼穑,自然人烟蕃息。”

诸葛亮款款道:“当年先帝与曹操争汉中,曹操将武都氐人五万余迁入扶风、天水,募民广开水田,而乃仓库盈溢,家家丰足。”

马谡点首:“若能长据陇右,不仅能得民力,还能折断曹魏右臂,扫清西线敌兵,为日后定鼎中原保证西线太平。”

诸葛亮无声一笑,似乎随口地说:“俗语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陇右自古出良将,若能在此地寻得一二良将,亦是大功一件!”

他眯着眼睛看见杨仪身后的魏国官吏,杨仪时时都观察着诸葛亮的眼神,立即说道:“这是刚抓到的曹魏官吏,他躲在粮仓里,被逻卒揪出来了,我特意审过,他不是西县官吏,是曹魏派来陇右案行春耕的大司农属吏,还算是朝官呢!”

诸葛亮听说是曹魏朝官,不免多看了那官吏几眼,那官吏一直发着抖,只把头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你叫什么名字?”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

那官吏却道诸葛亮要砍他的脑袋。他已知眼前这个是蜀汉丞相,自己落在敌国之相手里,自然凶多吉少,浑身上下不停颤抖,哪儿还有力气发出声音。

杨仪只得代他说道:“听西县的官吏称,他唤作杜庄。”

诸葛亮一笑:“不用怕,我们不会为难你。”

杜庄怯怯地抬起半个额头,目光一半往上挑,一半往下压。诸葛亮的许诺没让他彻底卸下恐惧,他不太相信敌人会善待敌人。

“你是从洛阳来?”诸葛亮缓和地问。

“是,是……”

“案行陇右春耕?”

“是……”

“这么说,你知道陇右民户数及农田垦耕数?”

“知道……”杜庄蚊子似的哼哼,又觉得自己不够坦白,“也不全知道……”

诸葛亮莞尔,他心里已决定让这杜庄为蜀军勾画出陇右农田分布,若要在陇右做长期屯守之计,这是必要掌握的资源情况。他又随口道:“你们这次派来多少人?”

“派来陇右的有三人,我案行天水,”杜庄俨然是个老实人,撒谎也不会,泼水似的倒了出来,“徐庶去陇西……”

“谁?”诸葛亮的心咔地响了一声。

“徐、徐庶……”杜庄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诸葛亮捏紧了羽扇:“是颍川徐元直么?”

“是……”杜庄磕巴着,他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元直……久违的称呼,亲切得让人的灵魂暖意沸腾,出乎意料的感觉让诸葛亮忽而便欢喜起来,孩童似的快乐在平静的面孔下奔流,可更深的伤感却很快把欢乐淹没了。欢乐是瞬间的感悟,悲伤却是永恒的宿命。

“他在你们那儿做什么官?”诸葛亮语气沉沉地问。

“右中郎将。”

诸葛亮惋惜地叹道:“屈才了,难道魏国人才很多么,元直腹有经纶,何以仕禄如此?”

杜庄半懵懂半清醒,他想诸葛亮也许认识徐庶吧,不是熟人,怎么会用“元直”去称呼一个敌国臣僚?是呢,诸葛亮称呼“元直”自然得像念一句极熟稔的习语,那像藏在心底一辈子的念想。

诸葛亮在想,徐庶也有五十多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还会仗剑披发快意恩仇么?没人知道诸葛亮有多怀念那个任侠仗义的青年,那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即便远隔天涯,从此再不能相见,这种互认知己的感觉也不会改变。他甚至相信,徐庶也会坚守他们永不谋面的友谊。

知己,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生疏,并不因距离的遥远而遗忘,有些珍贵的感情,像封在琥珀里的透明眼泪,原本具有永恒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