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伯约服顺汉丞相,诸葛乔殉难阳平道(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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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营帐顶漏下来,姜维仰起头,冰冷的感觉洒了一脸。

他于是站了起来,用一双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离析,直直地落在地上,开出无数细小的漩涡。

帐外看着他的两个士兵听见响动,手持长戈挑开帡幪,喝道:“别乱动,想逃跑么?”

姜维瞪了他们一眼,忽地又坐下去,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着身上的伤,疼痛搅住了筋骨,他觉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凉飕飕的,也许是浸出来的血。他自从被俘也没有查验伤情,硬熬着坚持到现在,蜀军的医官要为他治伤,他把人家赶了出去,身上撕裂着,心里也焦虑着,不知道冀城的家里母亲妻子如何了。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军,或许整个天水郡都被蜀军掌控了。

他们生擒自己做什么呢,还要让自己为他们充任摧毁城池的帮凶么?冀城人也许恨死自己了,他便是侥幸逃出蜀军行营,也无颜回去见父老子弟,这一下不仅马遵认定他是叛贼,冀城也以为他投降了蜀军,他真真百口莫辩。只是别因自己的冤屈贻害家小,再深重的骂名由他一人承受。

月光更强了,那是被谁将帐门一整个掀开。姜维避开了脸,他听见轻软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吹拂,像漏在铜壶里的沙土,叹息着时间一瞬一刹地离开。

他转过脸去,月光里荡漾着一个人的轮廓,周遭有朦胧的雾水,空气里弥漫着梦的滋味。

姜维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脸,仿佛在清澈的水底慢慢绽放的芬芳,那一分幽静弹动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很多年以后,白发上头的姜维还能回忆起那一天,那天有风有阳光,是个清朗的好日子,像过去很多日子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伤的喟叹,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后来说,我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转,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实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开始。

那时,五丈原的悲哀已尘埃落定,而大将军姜维正在北伐的道路上一次次艰难开拓,承受着庙堂和民间的双重质疑。那灰白了头发的将军坚毅而悲情的目光穿透了时间,可他绝口不曾提后悔。

“天水姜伯约?”声音很好听,似静夜敲着窗的风。

姜维木然着:“你……”他看见那人缓缓走向自己,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没有一丝儿修饰,他重新把目光拉起,正好撞上那柄白羽扇,他像个傻孩子地问道,“你是诸葛亮么?”

他很大胆地直呼诸葛亮的名讳,自己却不知失礼。他本就不善交际,此刻更像是被外力抽走所有成人的繁琐心思,变成了心机俱无的孩子。

诸葛亮并不在意,脸上漾出亲切的笑:“我是。”他在姜维身边坐下来,目光一直很平和。

姜维盯着羽毛扇,他发现扇柄上镶着一枚白玉麒麟:“你……冀城……”

“冀城很好,我军不行残戮之事。”诸葛亮像猜透了姜维的心思。

这人能看穿人心?姜维有些惊讶了,他终于把目光缓缓飘在诸葛亮的脸上,那是张并不令人害怕的脸,甚至,会使人生出好感。

姜维喜欢诸葛亮的风度,他从来没有见过高官能有如此动人的笑容,你能在他的微笑下卸下一切防备。汉丞相……那该是一国最大的官了,他见过最大的官是雍州刺史郭淮,隔着远远的距离,模样儿也没瞧真。至于太守马遵,每日一副趾高气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儿,下属都心怀抱怨,他虽从不明说,心里也是不喜的。

可诸葛亮……该怎么评价他呢,姜维对诸葛亮太陌生,他听说过诸葛亮的名头,曹魏多年来大肆贬低蜀汉,说诸葛亮蠢笨丑陋,蜀汉残暴卑弱,大魏军队只要踏进巴蜀的穷山恶水,蜀汉立刻披靡。而今之所以不发兵,不过是出于好生之德,先闲他们几年,待把江东的孙权踏平了,再去收拾那群不归化的野蛮人。

在诸葛亮的眼中,姜维相当年轻,也很英俊,至少从外表看,是个模样好看的年轻人。他打心里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有一种奇怪的好感,人和人之间的一见如故像自然奥秘般玄妙。

“我……”姜维心里澎湃着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他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恨着自己嘴笨,着急地抓了抓手,却觉得伤口疼。

“伯约是天水本地人?”诸葛亮念起姜维的字并不别扭,仿佛极熟识的故人。

“是。”

“今年……”诸葛亮委婉地问着姜维的年龄。

“二十七。”姜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

诸葛亮怅怅一叹:“二十七,大好年华。”他蓦然生出一种宿命的感觉,自己正是二十七岁承蒙昭烈皇帝知遇之恩,从此君臣知己,风云际会,今日偏让自己遇上二十七岁的姜维,这,会不会是上天的安排。

“家在冀城?”他问话的语气越来越和蔼。

“是。”

“家中亲人尚在?”

“有老母。”姜维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他以为自己疯了,对敌国丞相竟然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细。

“老母在堂,是大福气呵。”诸葛亮感慨着,“战乱之世,黎民罹祸,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得已幼而失怙,老而失依。”

姜维起初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慨然,心里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既有此忧怀黎民之叹,为何要兴兵北征,侵我大魏边民?”

诸葛亮微笑,像看一头莽撞的小牛:“为兴汉大业。汉室四百年基业,恩泽万民,一朝为曹氏篡夺,伯约以为呢?”

姜维被问住了,他捏着手掌,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忽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是为汉家天下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我知道伯约委屈,”诸葛亮体贴地说,“太守马遵猜忌忠良,致尔等穷途末路,非汝之过,乃上峰不具公平心也。”

“谢谢。”姜维虽然觉得感动,却没法说出动人的感激言辞。

诸葛亮摇摇羽扇,缓缓地说:“大势所趋,伯约欲有何为?”

姜维说不出,嗓子眼漏着风:“我……”

诸葛亮静静地凝视着他:“我不行勉强之事,伯约若想回冀城,我遣人送你回去,若是有归顺之意,我也不以你为贰臣。我看得出,你是难得的人才。”

“我……”姜维词穷,他心里焦急得抓出了伤痕,偏偏嘴笨得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言辞。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他不催迫这个年轻人立即做出决定:“伯约好生歇息,你这些日子不肯就医,那可不成。”他用羽扇轻轻拂了拂姜维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

“丞相。”姜维忽然喊道,他哆嗦着站起来,浑身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