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诸葛亮固执择劣将,马幼常轻忽失街亭(第3/3页)

马谡茫然地看着停止不动的魏军,竟安起了营帐,似乎打算埋锅造饭,他像被泥抹了眼睛,一时间还有点混乱。

魏军就这样守在山下,过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漫长得像过了一千年,马谡几次派了人下去探个情况,都被魏军的飞矢逼了回来,派出去一百人回来十人,派出去两百人回来二十人,死亡是以十倍为累积层层叠加。

那些丢弃在山腹上的蜀军尸体越来越多,凄清的月光铺洒山间,像一面从天上垂下的裹尸布,映照在一张张年轻而苍白的脸上。

马谡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从山上望下去,四面都是灯火,像无数的萤火虫在山下飞舞。曹军安静地匍匐在大道上,似乎是沉睡中的狼豸,养精蓄锐等待黎明的屠杀。

南山之上一派死亡的沉寂,夜风把街亭城方向激烈的厮杀声吹上山巅,从山上俯瞰,能看得见关隘前烧起了一片刺目的火红,那座灰蒙蒙的小城池仿佛掉入火坑里的一枚棋子,挣扎着、吼叫着,却很快地陨灭了。

那是魏军在攻城。

本来做好了敌攻一处,则我两处襄助的谋算,但当实战到来时,南山上的蜀军却根本分不出一个兵去解救陷入重围的守城将士,只要山上的蜀军想要杀下山去,都会被守山的魏军用强弩射了回来。

两个时辰后,街亭城的厮杀停止了,一切像一场快得来不及重温的梦,似乎惨烈的战斗从没有发生过,以至于山上的蜀军竟然不知道到底谁赢谁输。

风还在涤荡,天空在逐次放光,像是死亡在一点点露出惨白的面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马谡一个晚上都在想,他绞尽脑汁仍然找不到个合适的答案,只有白痴一样地傻坐,呆呆地看着月光淡了,阳光浓了,那一夜的凄凉缓缓地去了。

天亮的时候,马谡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毕其功于一役,率全力冲锋,杀得魏军落花流水。他誓死的决然让自己都感动了,一抽长剑,就要喊出那悲壮的口号。

一个斥候士兵心急如焚地狂奔面前:“将军!魏军截断我汲水道路!”

“什么?”马谡没听清,或者是他不愿意听清。

“魏军截断我汲水道路!”斥候士兵重复道。

马谡手里的长剑差点掉了,他终于明白了,魏军之所以围而不攻,耐心地陪他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就是要趁此夜色切断蜀军的水源。

是这里出了问题,马谡想了一晚上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在现实面前给了他清晰的回答,这现实竟是如此残酷,让他几乎没有力量承担。

他勉强打起精神,吩咐道:“传令下去,立刻杀退魏军,夺回水源!”

这个命令下得太晚了,魏军已经派了重兵守住水源,蜀军不能近前半步,才冒个头,暴雨般的飞箭雷奔电激,逼得蜀军步步退后。

蜀军在明处,魏军在暗处,高山上俯瞰苍茫远方一目了然,但那是观景,平地里围了山中敌人,却是实战。

实战永远比谈兵残酷,这一点马谡到现在才明白。

血像岩浆般洒得漫山遍野,尸体东一堆,西一堆,像在山上长了无数座血红色的丘陵。干渴的蜀军再不敢冒险取水,恹恹无神地龟缩,再龟缩。

“冲,冲下去……”马谡有气无力地说。

“将军,魏军烧山了!”有士兵尖厉的惨叫了一声。

不用士兵们指引,马谡已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烟雾腾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野花般盛开在山林间,还有密密麻麻的火光在山野中跳跃,那是蝗虫一样的箭,吞噬了一切生命。

蜀军插满山腰的鹿角成了最好的靶子,一排排火箭呼啸奔至,砰砰砰击中鹿角,蓬起越来越烈的火焰。顷刻间,整座山被大火吞噬了,仿佛陷入地狱烈火中的孤儿。

马谡的眼睛晕眩了,不知道眼里的光点是飞蝗还是流星,烟雾越来越浓重,眼泪被熏得流了一脸。

泪眼蒙眬中,他看见了一张脸,飘浮在高高的空中,挺直的眉毛中央有一小片白,像洁白的一颗心。

“四哥!”他向那张脸伸出手,疯狂地朝前奔跑。

那颗心在粉碎、撕裂,化作一弯弯的钩子般的光,慢慢地,整张脸都粉碎了,从脸孔的中央飞出成千上万的火红色光点,耳中居然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

马谡停下了脚步,他朝四周张望,看见无数张死亡的脸孔,却不是想象中的惨白,反而红得这样绚烂,像是涂了胭脂的舞者,在璀璨的光芒中迎风起舞。

破碎的金属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大,震荡在街亭的两山之间,传得很远很远,也许将传到渭河对面的西县。

他凄惨地仰头大笑:“我是要失败了吗?”他抓住一个士兵,拼命摇着他的手臂,“你说,我是不是要失败了?”

士兵吐着浓血倒在他脚边,胸口插了十来支利箭,临死之时,指甲在马谡脸上抓了一道印子,像是个赌咒的符。

马谡的脸上渗出了血,咸腥的血流到他的嘴巴里,他微张着口念道:“失败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向丞相交代呢,我该说什么呢?”

“将军快走!”副将推着仍在发狂发癫的马谡,将他像一叠包袱似的扔上战马,拼死护卫他杀出重围。

街亭在大火中哭泣,没有逃出去的蜀军士兵大多葬身火海,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和魏军面对面地拼杀,便将年轻的生命殒殁在不交兵锋的战场上。满山是惨号着打滚的火人,腥臭的焦味儿喷着黑烟冲向天空,那一面面原来用来鼓舞士气的“汉”字大旗正在坍塌,墨隶的“汉”字蜷曲着被血红的火撕成了一缕飞尘。

后来人们说,街亭的那座山整整哭了一百年,直到蜀汉亡国。附近村庄的农人常常在半夜听见山上隐隐有凄厉的哭声呜咽如风,他们说,那是屈死在街亭之战中蜀汉士兵的亡魂。

风更大了,街亭的火被吹上了天,烧得天空伤痕累累,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红流淌下来。火焰的剥蚀声和垂死者的呼号声交迸作响,传得很远很远,沿着陇右崎岖的山道夺路狂奔,一直奔向了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