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要隘无奈退兵,闻噩耗忍痛理政(第3/3页)

诸葛亮看着急报,突地问道:“幼常有消息了么?”

杨仪摇摇头:“还没有,传闻很多,但都不可信。张钺将军断后,着斥候打探,没有在北边发现马参军的踪迹。”

杨仪话里有话,他的意思是马谡并没有投敌。诸葛亮把急报轻轻扣下:“去告诉张钺,一定要把幼常找回来。”

“是。”

车窗合拢了,诸葛亮忽地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明明快入六月天了,正是暑热时,他却觉得寒冷,像是身体里养着一块冰。他不禁拍了拍腿,怅然道:“老了。”

修远一愕,他看着自称老去的诸葛亮,本想随口把那自损的言辞否决一番,最后却惊惶地发觉根本不能反驳。

天蓝纶巾下压着的鬓发一多半泛了银色,眼角唇角的皱纹便是不笑不怒时也分明如叶面经络,清亮的眼睛总被浮翳渗着。整个人比去年又瘦了一圈,脸颊微撮了,浓重的青黛色从鼻梁上扫下去。他即使在睡梦中,在安静地养神时,也皱紧了眉头,每个瞬间都不松开思考的阀门,那日复一日的操劳加速了他的衰弱。

修远看得心酸,几乎便要垂泪了。他真想把诸葛亮手中的公文抢过来,把先生锁在一个没有朝政公文,没有战事绸缪的安静地方,将一切打扰人休息的喧嚣关在门外,让先生年轻起来,健康起来,他宁愿先生不是丞相。

诸葛亮翻动文书,方看了两行,说不得是为什么,轻轻拨开车窗,阳平关的险峻苍茫陡然映入眼底。

大片的山野花朵仿佛喷火蒸霞,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泼辣辣开满了山冈,浓烈得像要淌出水来。

乔就死在这里么?

他往下俯瞰,一团团云雾荡上来,看不清幽深峡谷的模样,也不知哪一处深谷埋着乔的尸骨,会有野犬野鸷侵害他么?或者他本没有死,被哪个好心的采药人救起,正在农家舍屋养伤,过得一些日子,乔会健健康康地回到他身边。

也许是在明天早上,他从如山的文书后抬起头,乔已经悄悄地坐在他身边很久很久,无声无息,仿佛安静开放的一束白玉兰。他被蛛网似的朝政缠紧的心登时柔和舒展开,对乔微笑着说:“乔,你来了多久?”

乔仍然安静地说:“父亲,没有多久……”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荒唐,像个胡搅蛮缠的懵懂孩子,可他多么想乔没有死,阳平关传给他的死亡讯息是一个笑话,或者是他莫名其妙的一场噩梦。

诸葛亮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软弱,他原来以为可抗拒命运折磨的个人信念,在儿子的死亡面前不堪一击,他此时便是想要做一个寻常的父亲,也来不及了。

他再也不能弥补他对儿子的亲情亏欠,不能有过一次放纵宠溺,不能像普通父亲一样体会天伦之乐。为什么总是到最后才发觉自己以前的残忍,等自己想要救赎过往时,上天却又不给自己机会,这莫非是命运对自己的惩罚?

诸葛亮把车窗合上了,渐渐封闭的空间里有两道浅浅的光在他脸上余留,像泪。

※※※

夜晚像一领黑色披风,从汉中平原边际遥远的山脊飘过来,渐渐把汉中平原罩住,最后的余晖在天尽头落下帷幕。

向朗匆匆地走上府门的台阶,一点月光流泻而下,照见门口蹲着的一个人。他以为是乞丐,也没在意,正要推门而入,恍惚听见谁喊了自己一声,他呆了一下,四处看了看,门前的巷道唯有风过路,并没有其他人。

那“乞丐”站起来:“巨达、巨达……”

向朗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看了半晌,惨白的月光洗着那人的脸,黑脸膛,宽额头,浑身脏兮兮的,袖口肩膀掉着碎布片,他难以置信地说:“幼常,你是幼常么?”

“乞丐”“呜”的一声哭了:“我是、是……”

向朗不顾一切地捉住他的手臂:“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一路南下,不知该去哪里……”马谡仓皇地说。

向朗备觉怜惜:“别说了,先和我进屋吧,外边都在找你……”他警惕起来,挽着马谡进了门,“砰”地把外门关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