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幼常弃生投罗网,诸葛亮挥泪诛心腹(第2/3页)

诸葛亮叹息:“可惜当时情况紧急,大军撤退太匆忙,没能将你老母妻子接出来。你可去信天水问消息,国家不问你通敌之罪。”

姜维呆了一下,想哭的感觉让他的眼角酸酸的。他其实在南撤的那天,便深种下思念的根,每往南走一步,心却往北进一步,每晚都梦见母亲守着孤灯吱嘎织布,梦见白蘋在巷口送他远去,泪澎湃着,伤汹涌着。可他是隐忍的性子,再大的苦也深深埋下,熬碎了自己的骨血自己品尝。

只是他想不到,诸葛亮会猜中他的心事,会许诺他寻找家人。也许,也许,他真能把母亲妻子接来,一家人团圆相聚,那该多快活,多快活呢,他想着想着便露出遮不住的笑意。

诸葛亮看得出姜维的心结,他沉沉一叹,再去看那写满了字的公文,字一一浮起来,意识里想起的却是一个人的模样:黑面孔,黑眉毛,黑头发,额头宽宽,笑起来没有顾忌,快四十岁了,还像个孩子般使性子耍脾气,一句夸赞能让他欢喜数日,一句批判又让他辗转难眠。

幼常……

诸葛亮的心像被攫住了,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他举起羽扇遮住自己的半边脸,没让那湿漉漉的软弱让任何人看见。

※※※

向朗左右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人,才掏钥匙把门打开,“吱嘎”一声推开了。

马谡正坐在角落里出神,乍听见门响,慌得跳站而起。

“巨、巨达……”他看见是向朗,这才放宽了心。

向朗打量着马谡,满目风尘,衣衫破得不成样子,活似走远路讨饭的苦命乞丐,怜惜道:“唉,苦了你了。”他背身把门关上,急道,“外边风声很紧……唉,我实话说了吧,他们大约知道你被我藏起来,这里不能久留,你收拾收拾,赶快跑吧。”

“跑……”马谡茫然,“我跑去哪里?”

“你……”向朗也不知如何回答马谡。

马谡惨然一笑,他从街亭的烟火中逃出命来,心中挨着愧疚、恐惧、悲痛、绝望,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敢去见诸葛亮,只是下意识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南跑,竟撑到了汉中,仍是没有勇气面对诸葛亮,便偷偷来寻向朗。向朗与他自来私交甚厚,不忍将他交付出去,顶着包庇的大罪将马谡藏起来。

马谡便躲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不开门窗,不燃火烛,像牢狱里的一只可怜的耗子,维系着那残余的孤命。

他守着这阴暗的孤单,把自己掏空了掏完了,不去想那场可耻的失败,不去想他不敢面对的人,以为自己一直在做一场昏暗模糊的梦。梦因为太长,像一生那么长,他只是没找到光明的出口,等他找到了,他还会成为参军马谡,丞相诸葛亮的心腹。

“巨达,你说老实话,”马谡吞吐着,“丞相,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汉中?”

向朗为难起来:“这个……”他搓了搓手,“也不算知道,他只是怀疑……”

马谡叹了一口气,他软软地坐下去,颓唐地说:“给我句实话,我不想连累你,罪是我自己犯的,不该你们担当……”

向朗心中悲酸,忍住难过说道:“张钺刚刚告诉我,丞相限他三日之内把你交出去,否则……”

“否则如何?”马谡追问道。

“否则……”向朗不忍地说,“否则代你顶罪。”

马谡惊住,他睁着眼睛,像被摄走了魂,半晌没有反应,忽然,他似被一棒打醒,一跃而起,神经质地说:“不,我不能自私,我不能让你们做牺牲,我、我不能……”

他甩着手臂,竟要冲出门去,吓得向朗一把拦住他:“幼常,你要去哪里,你既已一开始逃避服罪,便不能再贸然去见丞相,你难道不知,你犯的罪……也许,也许是死罪!”

马谡喃喃:“死罪……”他蓦然掰开向朗的双手,大喊道:“死罪又怎样,我要去见丞相,我要去见他……”

他猛地抱住头,眼泪遏不住地往下掉:“我不能不见他……我这算什么,躲在你们的荫庇下,像个懦夫,十足的懦夫,我瞧不起自己!”

他像被抽了筋骨,一跤跌坐下去:“我要去见他,见他……巨达,纵算他定我死罪,我也要去见他……丞相,他就像我父亲一样啊……”他说不得了,所有压抑的情绪都似浪潮呼啸而起,他像个孩子一般痛哭失声。

※※※

马谡入门前整了整衣襟,清脆的梆子声翻墙而入,落在他破损的衣衫上。夜晚像青色的竹簟缓缓垂下,天上的月亮只有浅浅的一钩,像谁蹙额时的眉毛。

张钺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马将军,你给丞相说两句好话,他兴许就饶过你了。”说着说着,张钺竟哭开了,呜咽着转过脸。

马谡笑了一下,他竭力让自己从容平静,没有冤屈的哀愁,没有悲伤的痛诉,他只是去见一位尊敬的长者,承认自己的错误,接受应有的惩罚。

屋里只有一灯,淡黄的光洒下来,像一层薄薄的纱飘浮在空中,周遭的人影和物影都很模糊,宛如记忆里渐失的往事轮廓。

诸葛亮坐在一团光影里,面孔被朦胧的光雾稀释了,他看见马谡走进来,微微一动,却很快平静下去。

“幼常,我等了你很久。”他静静地说。

马谡深深拜下,额头重重地敲在地板上:“丞相,马谡前来领罪。”声音被泪水淹没,地板上压出一圈水渍,灯光一照,明晃晃的似乎粉碎的心。

诸葛亮长叹了一声,他默默地盯着马谡看了很久,温柔地问道:“幼常,饿了么?”

马谡一愣,他抬起脸来,见修远端着一盘盘膳食走进来,在他面前摆了满满一案,他打量了一眼,竟全是他素日爱吃的,还有一壶酒。

诸葛亮将早已斟满的一爵酒抬起来:“这一爵,为先帝……”他一抬手,已是滴酒不剩。

马谡先是发呆,后来忽然醒过来,也跟着诸葛亮斟酒饮下。

诸葛亮又举起第二爵酒:“这一爵,为季常……”他依然是一饮而尽。

第三爵举起来,诸葛亮却迟迟不动,他注视着马谡,两人都举着酒爵,目光在昏暗中轻轻一碰,他艰难地嚼着字眼:“这一爵,为幼常……”他咬着牙把第三爵酒饮尽,铜爵颤颤地离开唇,“当”地落在案上,残液飞溅而出,泼脏了一片光润的竹简。

马谡的泪登时涌出,他抽泣着难以自言,逼着自己饮下第三爵酒。

诸葛亮沉痛地说:“幼常,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我没脸见你……”马谡难受地说。

诸葛亮责备道:“领兵之将当有担当之心,胜败皆以一肩承之,你先是不听军令,致大军败亡,后又擅离行阵,是置军法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