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淫乐宫廷后主丧志,法不徇私丞相秉政(第2/2页)

蒋琬说的大道理让刘禅更困惑,什么是法度明?就是要掉脑袋,丢性命么?以一人之死换来三军齐心,他觉得不可思议。

“杀就杀了吧。”刘禅无奈地摆摆手,对于认真得近乎峻刻深文的相父,他总是毫无办法的,尽管相父许多时候的做法都让他迷惑不解。

蒋琬忽地说:“还有一事……”他想插进来说一件事,又怕是自己多嘴生事,但抬眼望见刘禅有心要听的样子,便小心地说,“丞相长公子没了。”

“什么?”刘禅惊得从座位上弹起,一手摁住案几,焦急地问道,“没了?怎会没了?”

蒋琬面露戚容:“长公子本在汉中转运北伐粮草,走到阳平关时不慎摔下山崖……”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刘禅呆呆地出着神,又是一个人死了,又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为什么转眼间便像灰尘般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枯了的花明年会生,死了的人却再也不能回来。

那个温润得像一枚白玉的男子,脾气好得出奇,寡言少语,仿佛是安静的一束月光,就那么平和温柔地倾照在同样安静的角落里。他总还记得小时候与乔的种种往事,那是在荆州湿润酷热的天空下,也是在白浪滔天的长江行舟里,他曾攀过乔的肩膀,赖着让乔抱过自己,也曾偷偷在心底羡慕过乔,想成为像乔一样的“大人”。乔的循循儒雅,乔的风度,乔的沉稳庄重,几度是他模仿的对象。

这该有多悲哀呢?

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就恼恨起来:“朕如何没有见着讣告,尚书台也不呈来!”

蒋琬听刘禅责怨尚书台,连忙解释道:“丞相长公子逝去,本事发突然,阳平关守将飞马传书丞相,当时丞相以为刚逢军败,诸事烦乱,遂暂不发丧,因之朝廷未知,或者一二日后便有讣告呈上。臣传旨汉中而偶然得知,所以先禀明陛下,望陛下毋责尚书台,否则,却是臣多语滋事。”

依然是公而忘私的大义,刘禅又是难过又是气恼,这样一个丞相,或者于国家基业是福,可有时却显得过于无情了。

刘禅烦闷地胡思乱想了一通,既然丞相大公无私,他总得拿出皇帝的恩德出来,因而说道:“传旨下去,立即备办赙仪送往丞相府,以朝廷名义发丧!”

蒋琬如释重负,他要的似乎就是这个,当即跪下磕头:“陛下仁恩!”

刘禅示意他平身,问道:“相父何时回返成都?”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热切的情绪。

“丞相正在汉中整兵,本月底可能回来。”

“可能?”刘禅清秀的脸上浮了阴影,这不确信的话让刘禅有些不舒服。

“丞相并非不愿回成都,皆因军务繁忙,暂不能抽身,待汉中事宜完善,丞相当可回成都。”蒋琬很担心刘禅怨责丞相,急忙澄清事实。

刘禅点点头,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既盼望诸葛亮回来,又害怕诸葛亮回来。诸葛亮在,他便觉得有了倚靠,仿佛身后屹立着一座山,再大的困难也有诸葛亮替他担当。但诸葛亮太严肃太认真,细腻不让繁琐,公正不恤亲情,每当他和诸葛亮待在一起,心里又愉快又害怕,这矛盾让他辗转难受,仿佛心上摆了一座擂台,攻守均强,互不相让。

蒋琬悄悄看着刘禅似笑非笑的脸,那是年轻而精致的脸,也是让人很难亲近的脸,并非因为刘禅是个暴烈冷酷的人,恰恰相反,刘禅性子柔弱,像个不更事的女孩子。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先帝——一个炽热如火的皇帝,凡事率性不拘小节,他就算对你发火骂粗话,也是对事不对人,一夕之后,他照样对你和气融融。过去若是丞相远行未归,先帝也不会坐而等之,他定要亲自冲去寻回丞相,若因有事走不开,也要遣人去找,口里还得对那使者骂道:“把诸葛亮给我抓回来!”可大家都知道,他骂谁越凶证明他和谁关系越好,怕的是他不骂,面色沉沉地对了你,那才是他真的生了气。

不一样的父子,不一样的帝王,物是人非之后,总要有所舍弃吧。

蒋琬伤感地沉淀住这些混乱的念头,对刘禅恭敬拜道:“诸事已禀,臣请告退!”

“卿一路辛苦,朕也不留你,自去吧。”刘禅温和地说。

蒋琬的身影从宣室刚一消失,刘禅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仰靠在御座上,盯着头顶悬吊的轩辕镜怔怔地出神,似有风吹进殿堂,轩辕镜下的流苏抖动如浪,镜中照出一个扭曲变形的他,被压扁了,拖长了,变成了另一个丑陋的自己。

“陛下!”老鼠一样的声音钻入耳朵。

“嗯?”刘禅随口一应。

陈申蹭着身体蹲在刘禅御座下,小心翼翼地说:“永安宫留守宫人都遣返来了,现在鸣鹤堂候着呢,您要不要去看看,挑两个可心的使唤?”

刘禅没有情绪,他总是想起那两张已经死去的脸,心头冒起一阵强似一阵的寒意,他摇晃着手腕:“没趣,有什么看头!”

“那要不要小奴给您挑两个?”

刘禅还是没精神:“不用了!”

“这些宫人里有好些都是先帝在永安宫时的亲信侍从,陛下若不用,小奴可怎么安置他们?”声音很是谄媚,绿豆眼睛滴溜溜的像要掉了出来。

“随便打发去哪里,偌大个蜀宫还没个待人的地方?实在无用,就放出宫去!”刘禅不耐烦地说。

他磕着脑门,撑着凭几站了起来,宫殿宽敞的明窗透入的阳光照在刘禅的脸上,他挥手赶了赶灰尘,说道:“走吧,随朕去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