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泄私愤阉人深宫除异己,争权柄李严江州囤兵粮(第3/5页)

真正的对决就要开始了,这场对决的另一个对手还驻守在荆州的烟水缥缈间,他收到二郡失守的朝廷战报,不瞠目结舌,也不痛心疾首,他用他一贯笃定的语气说:“诸葛亮巧施诈计,玩弄圣朝于股掌之间,非奇才而何?”

他和那些曹魏官吏不一样,他在很多年前就认定诸葛亮是天下奇才,若非各为其主,互认为敌,也许他会策马奔赴成都,和这个被曹魏朝堂传说成愚拙腐朽的蜀汉丞相见一面。

司马懿,魏国的骠骑将军,都督荆、豫军事,长年驻扎在荆州。他一直以为他最大的敌人是长江对岸的东吴,即使在他克定与蜀汉勾连的孟达叛乱时,他也还是没有把蜀汉当作他最需要应对的仇雠。至于诸葛亮,是他很久前在心底默默认可的一个经纶桢干,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人在战场上相遇,他还不知,他和诸葛亮的对决之锋正在命运之手的轮转下悄然地出鞘。

什么都会发生,谁也阻挡不了。

※※※

陈震参加完孙权的登基典礼,代表蜀主与吴主会盟,先回成都复命,而后带着皇帝的诏命北上沔阳,一路上听见蜀军攻克二郡的捷报,不由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沔阳正在修建新府营,到处是打地基建骨架的机括声,满天飞着雪片似的木屑。他在一处施工处所找到诸葛亮,纷纷的木屑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却不闪躲,大约是心绪较好,正和一众官吏有说有笑。

陈震和诸葛亮见过面,寻了一处安静所在,传达了皇帝的旨意:

〖街亭之役,咎由马谡,而君引愆,深自贬抑,重违君意,听顺所守。前年燿师,馘斩王双;今岁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镇凶暴,功勋显然。方今天下骚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幹国之重,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

那朗然的宣旨声像城楼上报时的钟鼓,掩过了沉闷的夯土声,诸葛亮郑重地跪拜接旨,平静得仿佛在接受一道寻常旨意,而其他属吏的脸上却放出亮光。这道诏书非同寻常,皇帝不仅褒奖诸葛亮的功勋,还恢复了诸葛亮的丞相之职,从此后,“丞相”的称呼又可以利索地宣之于口,再不用别别扭扭地嗫嚅出来,生怕破了朝廷规矩。

宣完旨意,陈震又告知诸葛亮,此次与东吴会盟,两家约定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汉,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他把两家会盟的誓词交给诸葛亮,诸葛亮看了很久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誓词合拢来,像是折叠着某个不能宣示的心事,恍惚地问了一声:“誓词由何人所书?”

“由吴主遣江东文墨名家着笔而书。”

“你没有提异议?”

陈震觉得诸葛亮的问话很奇怪,一篇会盟誓词,写的都是台面上的光鲜话,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是怎样的华丽字眼儿,又不是上书皇帝的政务策论,要提什么异议呢,他困惑地说:“没有……丞相,有什么不对?”

诸葛亮沉默,眉峰紧紧蹙在一块儿,像是凝聚着极沉的心事,久久地化不开,他很轻地说了一声:“罢了。”从此也不再和陈震提起誓词的事。

因左右无事,府营之所又在施工,诸葛亮便邀了陈震闲游。他们沿着汉水河畔缓缓踱步,秋凉的微风在水面盘旋,朵朵涟漪乍现乍灭,远处的定军山被淡淡的白雾遮住了一半儿真容,十三座山峰像抖动的鞭杆,起伏的弧线向着辽远的天尽头一泻到底。

“定军山真乃形胜之地!”陈震由衷地叹道,“丞相择此地为府营,果然是兵家眼力。”

诸葛亮微微笑道:“除在沔阳建造府营,我还欲在成固修城,稍后会有表章,烦孝起带给陛下。”

陈震疑问道:“丞相何故还欲在成固修城?”

诸葛亮远眺着汉水对岸耸峙的定军山峦:“汉中平坦,广阔而无有险阻,不得已需自修关隘而备敌攻。按地势来说,沔阳在西,成固在东,若修建城池,既可屯兵,又可屯粮,两边互为掎角,进可攻,退可守,北伐有后备之援。倘若他日曹魏起兵侵伐,也可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陈震明白了,他认真地念着诸葛亮的话:“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轻轻抚掌,“丞相深虑未来,诚为后世谋远,我辈甚为钦佩。”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把沔阳和成固算上,诸葛亮在汉中附近建起了很多关城要隘,大大小小有十来处,真正把汉中变作进攻曹魏的前沿阵地。想起修建城关,一个惊慌的念头滑了出来,像忽然燃起的火花,他掐了一下,没掐灭。

“丞相。”陈震很顺溜把这个称呼喊出来,他嗫嚅了一下,有些话盘桓着,没有勇气说出来。

“有事?”诸葛亮洞若观火。

陈震吞吐着:“我这次奉使东吴,回来时路过江州……”

“唔?”诸葛亮淡淡的表情有了起伏,像被微风吹开的静止湖面。

“骠骑将军也在大兴土木,”陈震说得很含蓄,“听说是建江州大城,周回有十六里,还欲穿城通江。”

诸葛亮停住了脚步,身后跟随的亲卫随从们也停住了,离他并不近,应该听不见他和陈震的对话。诸葛亮心里已起了极大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么,没听正方说起。”

陈震捏着万分的小心:“或者骠骑将军稍后会有呈文。”他很怕是自己多嘴,可自从在江州见到李严广建城池,囤积兵粮,心中便一直梗着不舒坦。镇将修缮城关本为寻常,可扩建至周回十六里的大城,引长江水做护城河,这其中的居心不得不让人揣度。

诸葛亮默然踱步,水面的风轻轻撩开他沉凝的容色,将一抹玩味的笑渗入他清俊的轮廓间:“周回十六里……正方财力不菲,果真大手笔!”

陈震猜不透诸葛亮那笑容中饱含的深意,他只觉如坠云雾里,只好跟着笑道:“正方确实财大气粗,听说他还大建粮仓,广制兵器,颇肖当年的益州豪门。”

诸葛亮又停住了,白羽扇犹疑地滑过胸前:“正方哪儿来如此丰阜财力,又修城池又建粮仓又囤兵器?”

陈震不言声了,他也不知李严的财力从何而来,可李严修城建仓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蜀汉朝中一直有个私下议论的传闻,李严有和诸葛亮争权之心。李严和诸葛亮同为托孤之臣,数年以来,诸葛亮身居朝中,持掌中央权柄,李严却外拱国门,少有谒君,蜀汉朝堂上一言九鼎的权臣只有一个诸葛亮。以至于有人哀叹昭烈皇帝当年白帝城托孤,莫不是让李严给诸葛亮当垫背的枕头,旁人尚且会抱不平,何况是身在其中的李严呢。诸葛亮虽在蜀汉庙堂拥有帝王般的生杀之权,大多数官吏都服膺他的权威,可朝中暗中支持李严的益州旧臣也并不在少,或同情或想借着李严的手在诸葛亮的权柄里分一勺羹,到底诸葛亮的权力太大了,树大招风,非议和小人的揣度都防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