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访市井后主妒民心,进谗谤小人谮忠臣(第2/5页)

“李阚,”刘禅轻问着,“这是哪家店铺卖的?”

“是一家专卖小物件的店,叫什么一寸店,好多这种小偶人。小奴看这几个招人喜欢,就买来讨陛下一个欢心!”

刘禅点点头:“除了这几个,还有些什么?”

李阚笑道:“其他的都没这几个抢手,尤其是这个,”他点点那个丞相,“一上架就卖断,每天都有人来催着要货呢,小奴清早便在门前候着,费了好大劲才买到!”

“是么,抢这偶人做什么?”刘禅有些不能理解。

“小奴听那些个买主说,这偶人做得巧,是请成都手艺最好的木工雕凿,独此一家,别家也买不到。他们得了这个偶人拿家去供着,可以祛邪祈福,求子荫孙!”

刘禅听得一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买符录呢,买个偶人回家去便能求子?”

“他们都这么说,小奴也不晓得为什么。”李阚迷惘地挠挠头。

刘禅拨着丞相,偶人翻了个身,他越看越喜欢:“好玩,还真像相父!”他又拨了一下,偶人可爱的笑脸水一样荡来荡去,“这是不是照着相父的样子刻的?”

李阚歪着头很仔细地冥想了一会儿:“小奴好像听说,这偶人就是照着丞相刻的,不过店家怕惹是非,一直没承认,私底下大家却是都这么说。”

“那有什么害怕的!”刘禅将皇帝和丞相抓在一起,让他们一会儿打架,一会儿分别,“多好玩呀,先帝、相父……你看,真是很像呢,先帝和相父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先帝还寄寓荆州,过得甚不如意,他后来常常说,如果没有相父,便没有他后来的基业,先帝很感激相父……”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李阚说,又或者是对着臆想中的某个虚幻的人倾诉,偶人在他手里分分合合,如同戏台上拉开合拢的幕布,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一展现。

先帝和相父这对君臣多么奇怪,没有历史中君臣之间的惶恐猜疑,在谦恭礼秩中蕴涵着深得让外人猜不透的感情。很多时候他们不像是君臣,却像是生死相从的刎颈之交。

他其实很羡慕先帝与相父的鱼水情,先帝是个暴躁脾气,只有相父敢顶撞先帝,争执得激烈了,先帝虽也会冷面相对,过后每每还会为相父改正己议。可面对自己,相父却很少抵触,礼揖参拜,升降周旋,相父做得很好。他是个忠贞贤良的丞相,江山社稷有了他,便觉得安全,再大的困难也不会害怕,只要告诉相父,相父一定可以将困难抹平。

可,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也许,自己想要的,相父永远都给不了,相父能带给自己的,又不是自己喜欢的。

刘禅寂寂地叹着气,他将偶人搁在腿上,并排躺好,两张笑脸朝着自己,犹如盛开的鲜花,这样的笑容,很久没有在相父的脸上看见了。

李阚觉察出皇帝的落寞,讨好道:“陛下若是喜欢这偶人,小奴下次再多买几个,还有其他好玩意儿呢!”

刘禅心神不宁地回了一声:“好呀。”他抚摸着腿上的偶人,“这偶人做得真好,眼睛,眉毛,鼻子极纤而真。朕记得二叔就会雕木,刻出的人、马、牛、羊像真的一样,朕小时候缠着他教我,偏偏就学不会,刻的马像狗,刻的牛又像猪,唉!”他沮丧地摇头一笑。

“陛下,这雕木的手艺小奴也会呢!”李阚清清爽爽地说。

“你会?”刘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李阚确定地点头:“就是刻得不好,小奴的爹刻得一手好木雕,小奴是跟他学的,可惜进宫早,没曾都学会,心里挺后悔的。”

“那有甚打紧,回家省亲时再向你爹学,学好了给朕刻几个!”刘禅把玩着偶人,不是丞相压着皇帝,就是皇帝撞翻丞相。

李阚慌忙匍地叩首:“小奴深居内宫,不敢随便归家省亲!”

刘禅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也学得这般拘谨守旧,什么规矩还不准人回家?”他抓着偶人噗噗打在杌上,“朕特准你随时回家,别理那帮死板的老臣,大道理说得天都破了,什么天地君亲、礼秩纲常,话倒是动听,做出的事就是有违人伦!”

李阚感动地说:“陛下厚恩,小奴何德何能,敢受此特许!”他说着便掉下泪来。

刘禅亲切地摸着他的脑袋,仿佛在抚摸一条狗:“傻瓜,你是朕的下人,朕不赏恩给你,又赏给谁?”他歪头想了半晌,“你家是在郫县吧,听你说,家里还有父亲和兄长?”

“承蒙陛下记得,奴婢一家是郫县西乡人,祖祖辈辈都是乡间农户。”

“哦,那你是怎么进宫的?”

李阚苦苦地叹了口气:“小奴家贫,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有一次,乡里来了个客商,说要找几个孩子带去成都当学徒织锦,将来学得好,既能得一门手艺,还能给官家做衣服,体面得很呢……我爹上了心,将我交给那客商,得了五十钱,谁知道被人家骗了,原来是人牙子买孩子给富贵人家的闺阁使唤,就这么阴差阳错地……”

刘禅隐约知道,豪门世家专有一种隐秘的嗜好,从贫家买来伶俐可人的小童,阉割后给闺阁家眷当小玩意儿耍弄,形若后宫帷幕内的宦官,他不免一阵心酸,问道:“那你是怎么入了宫?”

李阚说:“后来先帝入蜀,我在的那户主家被抄收了田产,奴仆尽皆遣散,似我这样的则转入宫闱。我因不是掖庭巷所采,没有官家名录,只得做了行宫留守宫人。”

刘禅怜惜地一叹:“可怜孩子,真个是老天弄人,你如今可后悔么?”

“小奴不后悔,小奴一家世代为农,只出了奴才一个宫里人,能伺候圣朝天子,是小奴一家的福分!”李阚一字一板说得甚是真诚。

刘禅快慰地一笑:“先帝说稼穑辛苦,农耕劳顿,天下农人最苦。朕除旨让你全家脱了农籍,再赐你一所小宅,也让你爹当个财主,老来享享清福!”

“陛下!”李阚感动地呼喊着,眼泪走珠儿似的滚落,双手颤抖地抚着冰冷的地面,抽噎得无言以答。

刘禅宽宏大量地摆摆手:“瞧你,哭什么呢,朕是天子,当为天下子民谋福祉,区区小恩而已,不足挂齿!”他似乎也被自己感动了,清秀的脸孔上溢出了帝王的自豪飞扬。

他瞧着宫门外重檐堆砌而成的墨黑线条,阳光在线条上跳跃,却像是被束缚在茧里的丝,怎么也跳不出去,他涩涩地说:“真想出去走走……”

“啪!”皇帝偶人掉在了地上,冷风忽然吹散了阳光,浓重的阴影流泻而入,像是一对冰冷的黑翼覆在了丞相偶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