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消嫌隙君臣终交心,有默契夫妻诉衷肠(第4/5页)

两个人同时伏拜下去,深深地虔敬地,带着许多年来的怀想,细细的风在祠堂里的幔帐上游弋,像在吟诵着低低的悼亡赋。

刘禅抬起身,望着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先帝面容:“相父,朕真想念先帝。”

“臣也一样想念先帝。”诸葛亮轻轻地说。

刘禅转过身,淡淡的泪光一闪而逝:“朕与先帝是不是很不一样?”

“人各有质,何况是帝王呢,文帝与景帝各有不同,却能同成文景之治,先帝有先帝的长处,陛下有陛下的优点。”诸葛亮平和地说。

刘禅摇摇头:“不是的,”他再次望向那画像,“先帝是一团火,朕只是一曲水沟,先帝能照亮他周围的人,朕却只能守着自己的小地方,悄悄地流走。”

诸葛亮慰藉道:“纵算陛下是水,乃知水为天下之至弱,而能承天下之至刚,水之形,韧而不曲,柔而不媚。”

刘禅淡笑着还是摇头:“不,朕不是,那样的水是相父,韧而不曲,柔而不媚,只有相父才担得起,相父是水,先帝是鱼。”他落寞地暗淡了神情,喃喃地说,“鱼和水才应该在一起……”

伤感的情绪在他清秀的脸孔上微微泛出,他匆匆地将悲切撵走,对诸葛亮笑道:“相父,明日你又要返回汉中,今日与朕共膳,朕为你送行,可好?”

“臣遵旨!”诸葛亮躬身道。

刘禅抬起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相父,我们走吧。”

两人回头望了一眼昭烈帝的画像,容色如生的帝王也在凝望他们,案上的长明灯跳跃着,将一点光芒投入他凛严的眼睛里,那一瞬,他似乎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君臣二人缓步离开了祠堂,步入了惠陵的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在秋风中肃然耸立,高大的松柏展开华盖般的树冠,犹如护墓士兵般毅然不动。

刘禅仰头看着那遮幅天空的树冠:“听先帝说过,在涿郡老家有一株大桑树,高可五丈,其树大如车盖。先帝少时,曾与乡间儿童在树下游戏,先帝说,将来他长大了,必要乘坐像这样的羽葆盖车。”他在回忆中轻轻笑了一下,“先帝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先帝少有大志,不同凡人,乃大丈夫豪情,大英雄气度。”诸葛亮赞许地说。

刘禅呆呆地念叨:“是呀,先帝是大丈夫,大英雄……所以,先帝和相父相得益彰……”他慢慢地看着诸葛亮,“相父,你为何要一次次的北伐呢?”

诸葛亮刹时一愣,他正了正容色,一字一顿地说:“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乃臣夙愿,也是先帝遗愿,臣不敢须臾懈怠!”

刘禅默然有顷:“相父,朕其实不想你去北伐,长安也罢,中原也罢,”他握紧了诸葛亮的手腕,湿润的掌心粘着诸葛亮冰冷的皮肤,“朕只想相父能留在成都,哪里都别去,天下那么大,总能容得下一个季汉。”他盯着诸葛亮,眼神里流露出孩子般的渴望。

诸葛亮听得出这些话是刘禅的真心话,也是他长久以来埋藏的渴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皇帝对北伐表示出无动于衷的态度。皇帝的心竟然是这样的啊,两颗不相耦合的心如何能彼此理解,他该感动于皇帝的真情,还是悲哀于皇帝的苟安呢?

他在心底叹息着,面容沉静地说:“陛下真情,臣深为感动,但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夙夜忧叹,先帝嘱托,言犹在耳,兴汉之志,刻镂在心,臣不能不北伐!”

刘禅握着诸葛亮的手松动了,他渴望的眼神犹如被秋风吹黯了,脸上的神情很僵,也很苦,很久没有说话。

“罢了,不说了……”刘禅苦笑了一声,仍旧牵着诸葛亮的手走出了惠陵。

寝陵外守候的内侍纷纷跪下,皇帝的青盖轺车已停在门口,早有内侍弯腰蹲在车下,等着皇帝踩着他的背等车。

“相父,与朕同车吧?”刘禅提议道。

诸葛亮俯身拜下:“君臣尊卑,臣不敢僭越!”

刘禅动了动嘴唇,但他了解诸葛亮是凡事皆合绳墨的人,规矩礼法在他心目中高于一切。他只好放开了诸葛亮,看着诸葛亮缓缓地向长长的皇帝卤簿队伍后走去。

卷尾

冬日的长江似沉酣的野马,滞闷的鼾声被对峙的山峰镇下去,唯有水汽有气无力地吐在峭崖上,勾出一行行青如刀刻的痕迹。

李严怔怔地站在正堂门口,耳畔有远处长江若断若续的呼唤,像丝线似的轻荡。府中已是一派嘈杂,数不清的人跑进跑出,有的搬箱子,有的抬柜子,有的喊同伴,有的呼友朋,急切的脚步声像刚刚滚开的水,在空气里敲出一个个旋涡。

就要离开江州了,为了盘踞在这两江交汇的要隘,用了很多心机,使了很多手段,最终还是不得不走。

他不想去汉中,搬迁去新地方也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他只是不想成为受人牵制的傀儡,总是被无形的阴影压住,唯唯诺诺如同百无一用的窝囊废。

当张裔的死传入江州,他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他虽然惊讶于张裔没有出卖他,也隐隐感觉是诸葛亮放了他一马,可他最终推翻了这个猜测。诸葛亮不会这么仁慈,他之视诸葛亮为死敌,一如诸葛亮视他为死敌,他们暗中角力很多年,彼此都想彻底打倒对方。就算诸葛亮掌握了他在盐铁亏空上的罪证,却没有举报朝廷,也是诸葛亮出于对他的忌惮,而不是因为情谊。

在你死我活的政治倾轧中,从来就没有软弱的同情,谁若软了心肠,谁便会遭到失败,而失败者永远不会有好结果。

李严叹了口气,看见儿子李丰从前廊走过来,一身簇新的武官朝服,李丰新擢为江州都督,督典汉中军务后事。

“父亲!”李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李严轻轻扶起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刚上任的新官,五分欣慰,五分怅惘。

对李丰,他既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又有许多的失望,父子虽然血脉一体,可儿子在很多事上不和自己一条心。在李严和诸葛亮争权的事情上,李丰并不完全赞同李严,他以为诸葛亮忠勤王事,忘身为公,是值得尊重而拥戴的长者,不该揣了私心去夺权,便为这不能媾和的妥协,父子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想起儿子对自己的反抗,李严有些沮丧,他握住李丰的手,轻轻拍着,意味深长地说:“丰儿,你这都督之职来之不易。”

李丰约莫知道父亲的意思,可他不愿意勉强自己,只诚挚地说:“父亲,你此去汉中,一别千里,定要保重。”

李严想要的其实不是这句话,他殷殷期望儿子能和自己同心同德,可让一个人改变太难,他觉得无力,偏是有苦说不出,他放开了儿子,郁闷地皱着一张脸:“我这一去汉中,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